后七国志
《前后七国志-后七国志/乐田演义》 古吴烟水散人 演辑
又名《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》,存4卷20回(复有18回者)。题“古吴烟水散人演辑”,“茂苑游方外客较阅”。烟水散人系秀水徐震,字秋涛。啸花轩《前后七国志》合刊本。大连图书馆有藏。乾隆45年(1780)刊璧园藏板本,藏于大连图书馆。又乾隆18年刻本,天津图书馆有藏。
第一回贪大位结党巧欺君慕虚名信谗甘让位
诗曰:燕王昏得太无因,不辨君来不辨臣。奸相矫情称作圣,佞人邪说认为真。
明明父子生撑断,好好江山白送人。自古败亡无不有,从无如此绝天伦。
话说周武王既得天下,分封诸侯八百余国,岂是自树敌国?只不过要他颊辅王室,万年无改。谁知人心不古,以强兼弱,渐渐消磨,消磨到周慎靓王之时,除了小国不算,强大之国,只存七国。你道是哪七国?一曰秦,一曰楚,一曰齐,一曰燕,一曰韩,一曰赵,一曰魏。
这七国虽皆各有能臣为国家出力,惟燕国坐控幽冀,地土丰雄,风气精劲,往往生聚异人。在七国前时,出了一个异人,叫做孙膑,与魏国庞涓赌斗才智,因出了一个奇计,将庞涓诱斩于马陵树下,故天下皆闻知孙膑之名。
此一段故事已有传述,不敢再赘。不期到了周慎靓王五年后七国之时,燕、齐二国又有两个异人出世:燕国一个叫做乐毅,齐国一个叫做田单,俱先后为国家建立奇功,堪垂千古。此一段故事流传尚少,故细述之以为览古之证。正是:世复世兮年复年,年年世世出英贤。若无青史春秋笔,异绩奇功谁与传?
话说慎靓王五年,燕国却正是燕王哙在位。这燕王哙为君,说他荒淫虽也荒淫,却又不算十分荒淫;说他骄傲虽也骄傲,却又不到十分骄傲;说他不知世事,而国家政事却又件件留心;说他不知古典,而尧舜禹汤却又事事晓得。只因一味愚顽固执,贪图逸乐,遂做了一个千古出类拔萃的昏君。
这燕王虽然昏愚,却胸中尚知有圣贤道理,若有造化,遇着一个忠贤宰相尽力匡扶,再得几个有道良臣正言规谏,也还不致丧亡。不期国祚该衰,刚刚又凑着一个奸臣叫做子之。这子之为人,一个胆子比天还大,一个性子比火还烈,一条肠子比钩还弯,一片心机比墨还黑,仁义礼智全然不识,贪嗔痴暗件件皆能,满口夸张,最会哄骗好人,万般算计,却是自寻死路。内虽狡伪,外面却有威仪:生得身长八尺,腰大十围,肌肥肉重,面阔口方,远而望之,伟然丈夫;又有气力,信手可以仰绰飞禽;又善捷走,疾步可以追及猛兽;使一柄浑铁槊,有万夫不当之勇;又善夤缘。自燕易王在位时,已谋为燕相,执其国柄。及燕易王薨后,燕王哙嗣位,他虽犹居相位,却与燕王哙情意未孚,恐燕王哙委任不专,一旦失位,私心时时忧虑,欲请人保荐,却又遍察
满朝,无一个为燕王亲信之人,无一个是我朋党之友。
一日,见苏秦之弟苏代也如苏秦一般能言快语,专以游说显名于诸侯,多能足智,燕王深服于他,惟言是听。因暗想道:若得此人在王前赞言一声,则我的相位便稳如泰山磐石矣。又想:这苏代与我平日甚疏,如何肯言?欲要以财货结交他,他的眼孔又大,任是金银也不肯真心为我;欲要以势位倾动他,他连诸侯也不放在心上,何况宰相?再四思量,忽然有悟道:“闻他有一位千金小姐,十分钟爱,若求得来做了儿子的媳妇,两下成了至亲,便不怕他不拔刀相助矣。”算计定了,便央一个心腹相好的大夫,叫做鹿毛寿,为媒去说。
这鹿毛寿为人,又是一个只认得富贵不认得人伦,只知有势头不知有节义的人。今见子之为相,正富贵,正有势头,遂与他结成一党,巴不得子之常常为相,他便有靠。见子之托他为媒,遂连忙来见苏代,细细述子之求亲之意。
原来这苏代虽然四方去游说诸侯,托身取重者却是燕、齐两国,若二国和好,他便好往来其间,持揽二国之权。不期自苏秦死后,齐宣王看破了苏秦之诈,便渐渐与燕王有隙。苏代恐燕、齐有隙,立身不牢,因劝燕王质子于齐,方才相安;又令其族弟苏厉仕于齐,常常通好。他既身仕于燕国,燕国相臣岂有不愿结交之理!这日见鹿毛寿来再三求亲,正投其机,即便应允,遂不日成婚。
既成婚之后,两家做了至亲,子之方将燕王新立,与他情意不孚,恐失相位之事与苏代说了,央他于中保护。苏代道:“燕王为人愚而多疑,若直直去说,便不听信,待有好机会,只作无心言之,便肯听从。”子之大喜。
忽一日,燕王命苏代到齐国去看质子。苏代去看了回来,复命道:“质子平安无恙。”燕王因问道:“吾闻齐桓、晋文,得了管仲、舅犯诸臣,所以一匡天下,九合诸侯,成了霸主。今闻齐国的孟尝君亦乃天下大贤,齐王得之,岂不又霸天下?”苏代因欲为子之作说客,前乘机答道:“齐王虽有孟尝君之贤,以臣观之,却不能复霸天下。”燕王惊问道:“此何故也?”苏代道:“国家得贤臣不难,专任贤臣为难耳。齐王虽知孟尝君之贤,而委任孟尝君却不专一,安能得霸?”
燕王因长叹道:“天生贤才,偏立身不耦。齐国有贤臣,而齐王却不知用,惜吾独不得孟尝君为臣,若吾得了孟尝君为臣,自当委国听之。”苏代道:“大王何舍近而求远也?今相国子之立身行止不愧古人,又明习政事,即燕国之孟尝君也。自有不知,却慕他人,窃谓大王过矣。”燕王听了又惊又喜道:“原来子之可比孟尝,何以见得?卿可细言之。”苏代道:“孟尝君胸既无文,身又不能武,不过赖三千食客为之游扬耳。怎如子之文能修名教以安邦,武能敌万人以定国,全不借一客之力。以臣观之,子之殆过于孟尝,竟是古之舜、禹。”燕王听了大喜道:“非卿言,寡人几坐失之矣。”因召子之入朝,大加奖赏,遂将一国政事,俱付子之掌理。子之竟受之不辞道:“臣已待罪相国,理该任事,今又蒙大王专心付托,臣敢不竭力效命!”
燕王大喜,以为付托得人,快不可言。子之初为政时,不敢竟行,犹取几件大事请王裁决。燕王推辞道:“既已托卿,犹待寡人裁决,是不专也。”竟退入宫中,恣心游乐。子之见燕王委任不疑,大权在己,便有个篡燕之意,因暗暗与鹿毛寿图谋道:“燕王昏瞆,又不临朝,大权尽在吾掌,篡之甚易。只恨将军市被并各营,拥着大兵,见难必要救护,恐一时举事,名分不敌,反遭其辱。”鹿毛寿道:“若明明以刀兵夺国,不独市被兵权在手,难于篡弑;即使篡弑成功,而列国诸侯闻知,亦不干休。此招祸之道也。相国若有大志图燕,吾有一妙计,包管相国不动刀兵而大位自至。”子之听了,便喜动颜色道:“此大夫戏我也。以臣而图君,虽极刀兵之力犹虑不能,哪有大位自至之理?”鹿毛寿道:“相国不知也!以刀兵争夺天下,皆后世事也,上古不然也。三代圣帝明王之有天下,皆不传子而传贤,故尧有天下不付子而付舜,舜有天下不付子而传禹,名曰让位。惟后世衰,乃始传与子,以至于今。今燕王甘心逸乐,不喜听政,且远慕圣贤之名,待寿凭三寸不烂之舌,说以圣人让位之事,彼必喜而听从也。彼若听从而行之,则举国相安,岂不过于篡弑?”子之笑道:“得能让位,可知为妙,但自尧舜以来,经历千年,兴亡之际,无非杀伐,未闻有让位之事,岂至今战国,人心如狼似虎,燕王安得突然而行此?”鹿毛寿道:“人之愚不一端:有愚于狂者,有愚于圣者。愚于狂者,荒淫骄横皆可动之。我看燕王高瞻远慕,是愚于圣者,故思以尧、舜之美名动之。事虽难料,待我为相国图之。”子之大喜道:“愿大夫留意图之。倘能成事,决不忘报。”
鹿毛寿因入见燕王道:“大王闲居深宫,不亲政事,乐乎?”燕王道:“甚乐。”鹿毛寿道:“大王身则乐矣,只是名不甚美。”燕王惊问道:“为何不美?”鹿毛寿道:“勤政乃为君之事。今大王为君而不亲政事,只图快乐,安得美名?”燕王道:“寡人虽不勤政,已托相国之代吾勤矣,总是一般。”鹿毛寿道:“君自君,臣自臣。子之虽贤,位在相国,任是勤政,只完得他相国之事,安能代大王显尧、舜之名?大王要显尧、舜之名,除非实行尧、舜之事。”燕王道:“且问你,自古为君者多矣,何以独称尧、舜为圣人?且闻舜王被衣彭琴,二女裸,未尝不乐,而无人谓其荒淫,此何说也?”鹿毛寿道:“尧、舜所以称圣人而未尝不乐者,妙在能传贤而让其位也。尧王既老,懒于政事,访知舜王之贤,遂将君位劳苦之事让与舜王,自取快乐。天下知劳苦之事又有舜之为君,便只诵尧王之圣,而不来管其逸乐矣。舜王既老,懒于政事,访知禹王之贤,遂将君位劳苦之事让与禹王,自取快乐。天下知劳苦之事又有禹之为君,便只诵舜王之圣,而不来管其逸乐矣。今大王虽任子之理政,然君位之名犹为大王所据,大王若不勤政而图逸乐,则天下自加不美之名于大王矣,大王安得称圣人如尧、舜哉?”燕王听了,又惊又喜道:“据卿这等说起来,则传贤让位乃为君之美事也,何后世无一人行之?”鹿毛寿道:“世俗诸侯,岂能如此!惟尧、舜圣人方思及此。”燕王道:“君位若让人,只怕为君之乐,人又不肯让我。”鹿毛寿道:“让位须让贤人。尧虽让君位于舜,尧何尝不享为君之乐者,舜贤人也。舜虽让君位于禹,舜何尝不享为君之乐者,让位若让得其人,虽无为君之名,实有为君子之乐,此大圣人所以为之而不再计也。”燕王听了,大喜道:“让位之乐,原来如此!吾何乐而不为?卿可传示子之,吾将让位也。”鹿毛寿因谀之道:“大王若果让位,是又一尧、舜也。”因退出,忙报知子之,子之欢喜不尽。正是:奸臣自道智谋高,篡弑君王不用刀。谁想为君偏速死,不如臣位倒坚牢。
让位之事,燕王虽与鹿毛寿商量,却早有人报知太子平。太子得知,惊慌无措,因忙忙入宫,苦谏燕王道:“燕国乃召公奭祖宗之燕国,受周天子之封,数百年相传至今。父王岂可一旦贪图逸乐,私自让人。若果让人,是自斩祖宗之宗祀也。况君,元首也,臣,股肱也,股肱岂可加于元首哉?”燕王道:“让位乃尧、舜大圣人之事,非汝所知也;且名为让位,而仍实享为君之乐。吾意已决,汝不必多言。”太子平痛哭道:“身为君,方有为君之乐,岂有君位已去,身就臣列,尚能保全其逸乐之理?望父王熟思之,勿为奸人所惑。”燕王怒道:“此吾意也!哪个奸人敢来惑我?你只知恋此君位,以为不朽,不知周家八百诸侯,今存有几?亡者已烟消火灭,不为人齿,何如让此一时之位,上与尧、舜之名同垂不朽之为高哉!汝欲为君,俟汝自为之,吾不能庇汝也。”太子平知父意不可回,只得含泪而出。
臣子中亦有几个进谏者,燕王俱挥斥不听,因下诏命有司择吉日让位于相国。子之见有了诏书,满心欢喜,只得虚上表章,假意推辞道:“臣才愧重华,德惭神禹,安敢承君王之天位?万望取回成命,容臣效力股肱。”燕王又下诏道:“谦退不遑,愈见圣德,幸早莅臣民,以奠安燕土。”不准辞。子之不好就受,因又上表推辞。鹿毛寿乘着子之上表推辞,因又入见燕王,说道:“大王可知相国不肯受禅之意么?”燕王道:“不知也。”鹿毛寿道:“昔尧让位于舜,而舜能受位者,尧之子丹朱能体父心而不争也;舜让位于禹,而禹得受位者,舜之子亦能体贴父心而不争也。至于禹,非意传子,亦曾让位于益,奈何禹之子启不肖,不能体贴父心,竟夺益之天下。故后世谓禹之德衰,不及尧、舜。然细思之,非禹德衰,实禹之子启不肖也。今大王让位于相国,诚当今之尧、舜也。而相国子之不敢受者,因闻太子曾泣谏于大王。大王虽不听,而太子之怨恨必深。今若承命,恐太子一旦夺之,求为相国不可得,故屡辞不受也。”燕王道:“这不足虑。”因下诏废太子为庶人,逐出城外居住,不许入朝干预政事,再命子之受禅。子之遂不复辞,因于南郊筑一受禅之台。
到了这日,燕王先下令,令文武百官俱至旧丞相府,迎请新燕王至受禅台受禅,自却先到台上等候。众官无奈,只得备了旌竿仪仗、御乐法驾,前往迎请。子之见了百官迎请,知事已真,便老着面皮,装出圣贤模样,冠了王者之冠,服了王者之服,龙行虎步地上了法驾,命众官骑马,左右排班,一队一队地在前引导。一路香烟缥缈,御乐齐吹,直迎到受禅台前方才驻驾。一班文武官,俱下马拥护升台,升到台上,燕王就迎着对拜。拜毕,燕王就将为王的玉玺、临民的宝圭送与子之道:“寡人德薄,不获自修,又倦勤不能亲政,文武臣民久仰大王的钦明圣德高过唐虞,天纵神威不殊夏禹,诚治世之君,福民之主,故寡人逊此衰残,以让有德。愿大王洪敷恩泽,以救斯民。”子之受了宝圭、玉玺,因答道:“天命在兹,敢不祗受;君恩独注,当以有酬。”燕王见子之受了圭玺,就要率领文武百官身就臣列,北面以行朝贺之礼。子之忙传令止住道:“燕大王旧君,有太上之尊,岂可下就臣列!且暂请回宫,再议崇奉之礼。”燕王受命,方先回宫去了,然后百官次第朝见。朝见毕,就发驾郊祀天地。郊祀过天地,才回宫设朝,一面设朝,就传旨拜苏代、鹿毛寿为上卿,其余尽仍旧职,一面就命内侍打扫文华宫,请燕王出居静摄,恐大内混杂不便。又传旨:凡燕王之供奉旧侍宫人,俱着仍入文华宫照旧供奉。又传旨:燕王倦勤,喜于静摄,文武百官不许私自朝见,以妨其静摄。传完了数道旨意,方罢朝,早有一班近侍宫人细吹细打,迎入宫中。因有旨请燕王出居文华宫,其供应近侍宫人早遵旨纷纷出宫矣。正是:君作臣兮臣作君,实为千古之奇闻。不知共弃如刍狗,才似人形早已焚。
子之第二日设朝,第一道旨意即云:宫中近侍宫人,尽发供应旧燕王,内御无人,着选颜色美丽女子三千人,净身少年男子三千人,入宫备用。第二道旨意即云:燕旧王倦勤静摄,供奉宜崇,各项财用俱于常额外加增一半。这两道旨意一传出去,臣民见了俱惊讶不已,纷纷议论,但因新王初政,不好便上本弹劾,只得权且忍耐。鹿毛寿访知,因暗暗入见子之道:“大王新立,臣民观望,大王何不且传两道假仁假义的诏旨,安定了人心,然后再行此快心乐意之事,使有知有不知,可以掩饰了。今发诏之始,即行此好色贪财之令,未免人心汹汹,大王还须三思。”子之道:“鹿卿有所不知。燕政素宽,若再假以仁义,则民心玩矣。民玩之后再行此苛求之政,万万难从矣。莫若乘此新政威严之际,雷厉风行,谁敢不遵?寡人筹之甚熟,故特行之,使臣民知新主作用出于寻常。卿若虑其不遵,寡人明日再示之以威,无不从矣。”鹿毛寿因赞道:“大王洪深之略,非疏浅之臣所能测度也,但示之以威,亦宜早行,恐迟则臣民又生议论也。”子之道:“要示以威,这有何难?”只因这一示威,有分教:钳者民口,失者民心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回演武场横槊示威无终山潜身逃难
诗曰:天意从来不可知,推之人事大差池。贤能嗣子逃无路,暴虐奸人偏有为。
到此人民谁不愤,如斯社稷怎支持?当其得意夸能早,及到身亡悔已迟。
话说子之才即位,所行不义,要以威压臣民,因传出旨意来,要明日下操。新王命令,谁敢不遵?到了次日,子之带了鹿毛寿一班党羽臣子到了教场,高坐将台之上。只见教场中,兵马早已排得齐齐整整,因传令众将道:“方今列国各据封疆,若不将勇兵强,难以威邻服敌。汝等众将,须尽心操练,必人人有乌获之能,个个逞孟贲之勇,寡人方倚为长城,加之大任,若徒炫虚名,全无实用,定当加罪。”众将齐声应诺,子之方下令开操。
众将得令,摆一回阵法,射一回弓箭,舞一回刀枪,试一回火药,直到日午方完。子之看了道:“这些操演,皆应故事,不足显才。”因命取寡人的铁槊来。
原来子之力大,自用的这柄槊,乃是浑铁铸成,约有二百斤重。子之亏这柄槊,在燕易王时骗了一个宰相,今日故又取来压人。当下四个兵士抬到将台下放了,子之就传令:众将中有能举槊上马,施展得动的。即拜为大将军。令下了,合营金鼓齐鸣,并无一人出来应令。传令的恐人不知,只得又高声传了一遍,金鼓又鸣了一转,也不见有人出来。直传到第三遍,金鼓正鸣,方见左营中一将金盔、金甲、大红袍、丝鸾带,飞马直到将台之下,大声叫道:“末将不才,愿举大王之槊。”众人视之,乃偏将军乞栗也。
台上因传令快举,举得起重赏。乞栗乃跳下马来,用双手抱起槊,横摆了一摆,竖扬了一扬,欲要飞身上马,自觉艰难,只横着槊在将台下转了一转,便放下来,靠将台竖着。满营早已喝彩,金鼓复鸣。子之在将台上看见,微笑一笑道:“也亏他了。”
正说不完,只见后哨中又一将铁盔铁甲、皂罗袍、乌油铠,飞马出来,大叫道:“这等样怎算得举槊?待末将举与你看。”因一马跑到将台边,也不下马,见槊靠在台边,遂尽平生之力往上一拖,拖起来横担在马上,用双手擎定,放开马在营中跑了一转,依旧到将台边,然后放下槊来。满营金鼓复鸣,众人愈加喝彩。子之在台上一看,却是副将军费器,因也笑一笑道:“这更亏他。”因吩咐给赏:乞栗是银花一对、红彩一匹;费器是金花一树,锦彩一匹。
赏完,子之因看着鹿毛寿对众臣说道:“这样舞槊可发一笑。寡人若空说他,他也不服。这叫做不睹太阳,不知爝火之光小;不闻雷霆,不识金鼓之声微。待寡人自舞一路,与众臣民一看,他方知惭愧。”因卸去龙服,披上软甲,除了王冠,换成战帽,众文武随从着走下台来。近侍早已备下战马,子之要卖弄英雄,一手提起槊来,一手抓定马鬃,将身一纵,早已跨在马上,然后双手将铁槊轻轻地使开,先开过门,后又立个架子,左三路,右五路,初犹缓缓的一磬一控,一纵一送,如龙之盘旋,如虎之踊跃。使到溜亮时,只听得呼呼风雨,只看见闪闪霞飞,只看得冷阴阴、寒惨惨,一团兵气袭人,并不见人在哪里,并不见马在哪里,并不见槊在哪里!满营将士看了,无不寒心吐舌,齐呼万岁。
子之听了满心大喜,然后收住了,将槊前一拧,后一摆,横一拖,竖一搠,约略舞了三两回,方轻轻地将槊放下,面不失色,口不吐气,大笑问众文武道:“寡人舞的槊何如?”众文武俱拜伏于地,交口称赞道:“大王的天威神武,实古今所无也。”子之大喜,方跳下马来,重登将台,换了王服,乃下令道:“寡人以神武定国,言出必行,令出必从,善承旨者加爵,有逆旨者死无赦。”又出金钱赏劳三军,方罢操回宫。正是:狡诈为君不识仁,但将猛勇压臣民。谁知猛勇有时尽,依旧臣民别属人。
子之卖弄了一番猛勇,人人害怕。凡国家的事,皆任他的性子而行,谁敢违拗?然民心汹汹,朝野慌张,无一人不怀愤思乱。过了年余,将军市被心不能平,因暗暗与太子平商量道:“燕国乃殿下之燕国也,岂容此奸贼据而为君?必攻而杀之,方快吾心。”太子平道:“我岂不愿杀此奸贼!但恨被废失位,无力与争,况此贼又猛勇异常,恐攻之不胜,反取其祸。”市被道:“太子何懦也!吾当誓杀此贼!”
又过了些时,市被忍耐不住,忽听得子之抱病,因大喜道:“天从人愿,此贼应灭矣!”遂不再计,竟率了本部军士千余,乘夜无备,一齐鼓噪,杀奔宫门。百姓因子之为政暴虐,恨入骨髓,见市被往攻,俱蜂拥从之。到了宫前,见宫门紧闭,遂纵火焚烧。
子之正在病中,闻知有变,又因黑夜不知众寡,但传令紧闭宫门,着人死守,直挨到天明,方遣内侍点集禁兵,一齐杀出。此时,内里的禁兵,乃柔脆之兵,外面的军兵与百姓,又乃乌合之众,也不成个队伍,也没个阵势,惟鸣锣击鼓,吆天喝地地乱杀。内里的杀败了,因子之催督要杀,不敢退去;外面的杀败了,因民心愤恨之极,一边退去,又一边拥了上来。内外混杀,直杀得尸如山积,血似河流。正杀得不可分辨之时,不期鹿毛寿与苏代见事势危急,忙发兵符,将各营兵马都调来救护。不多时兵马到了,众百姓见大势不好,尽皆散去了。百姓散去,市被一军,如何支持得住,只得败了出来。
鹿毛寿挥众兵围住,喜得众营兵心皆不愤,不尽力急攻,竟紧攻一阵,又慢攻一阵,大家相持了十余日,雌雄未决。鹿毛寿奏知子之,子之此时病已将好,因大怒道:“鼠辈容其作耗,设使诸侯大敌,何以称雄?”遂爬起来,换了戎装,手提大槊,只带近侍数十人,竟一骑马飞奔阵前。市被连日苦战,已万分难支,忽见子之亲自临阵,平日知其猛勇异常,惊得青黄无主,急欲放马逃生。子之一槊早已照头打来,心慌逃不及,竟一闪跌下马来,被众军赶上,乱刀砍死。其余兵将,见主帅已诛,料无生路,齐齐跪在地下,口呼“万岁饶命,饶命!”子之见了大笑道:“如此无能,也要作乱!”
鹿毛寿见杀了市被,遂赶上前称赞道:“大王天威,直古今无有。”子之道:“众兵当作何处?”鹿毛寿道:“罪在市被,与众无干,乞大王赦之,散入各营。”子之道:“卿言是也。”遂下令各营领去,一场祸乱方才定了。子之走马回宫,十分得意。后人有诗怜惜市被道:虽然公愤在人心,也要将军力量深。谁料奸雄诛不得,反教一命早归阴。
子之还到宫中,众臣都上殿贺喜。子之自夸其能道:“市被这厮能有多大力量,只见寡人槊去,便跌下马来,怎敢作乱!”鹿毛寿因谀道:“市被一小人耳,焉敢作乱?作乱者,有所使也。”子之道:“他来领兵将烧寡人宫门,又与各营兵战了数日,明明是自取其死,有何指使?”鹿毛寿道:“市被不过一将,与陛下何仇?岂不知大王之天威,敢自取其死?无论今日事败身死,则事成,安能身为诸侯,自居宝位哉?以此揆之,故知市被定有人指使也。”子之道:“燕王既已让位,再无复使之理。舍燕王,再有何人?”鹿毛寿道:“燕王虽让位,而燕王之太子却无心让位也。市被之乱,非太子平指使之,断断不敢妄动也。”子之道:“太子平也废久矣。”鹿毛寿道:“正惟太子平废了,故无知小人希图为他报复,所以侥幸为此。今幸大王洪福齐天,天威难犯,故就死耳,若是他人,鲜不受累。然臣细思之,市被虽死,而国中为市被者不少,皆由于太子平在也。大王不可不熟思而早图之。”子之既杀了市被,洋洋得意,以为祸乱不足忧了,不将太子平放在心上,今见鹿毛寿谆谆说市被之乱,是太子平之谋,心下也就恍惚起来,遂欲将太子平取来监禁。
太子平的太傅郭隗时犹在朝,闻知此言,吃了一惊;朝退,忙悄悄将鹿毛寿之言与子之要监禁之事,要报知太子平道:“祸至矣,事急矣!殿下当早为之计,若稍迟疑,身莫保矣。”太子平听了,泪如雨下道:“父王为一国之君何不快意,乃听奸臣邪说,让位与人,反自退居于文华宫,已非正道。若让得其人,能治国家,犹之可也;乃让此不仁不义之奸贼,暴虐异常,使举国痛怨。遭市被此一番亦可惊省,乃转沾沾得意,又听奸臣之言,吹毛求疵,害及于我。此虽奸人之恶,实父王之所取也,只得安心领受,又有何计可以早为?”
郭隗道:“殿下差矣!大王已受奸人之愚,不独以江山送人,连性命也未必保。今燕先王宗祀,惟殿下一人。殿下若不思急为之计,而持此迂腐之论,岂干蛊之义耶?”太子拭泪道:“承先生金玉之论,敢不听从,但事已至此,计将安出?”郭隗道:“奸党既思量下此毒手,要他回心断断不能。为今之计,惟有逃遁他方,暂避其祸。奸党如此肆恶,料不久必亡。候其亡而再收拾破残,以复祖基,方是英雄作用,若束手待毙,此妇人之仁,不足取也。”太子道:“国事奸情,太傅高明,已如照胆。但恐如贼败亡,而父王不能独生。至其时,予虽不肖,周旋其间,尚思委曲保全,以尽为子之心,即万万不能,亦当同死,安忍畏祸避去。视父王之死而不顾,安得为人乎?”
郭隗道:“殿下又差矣!尽父之节为小孝,复祖宗之业为大孝。岂不闻受父之责而大杖则走,况奸人毒手而不思避乎?若欲临期周旋,自己不保,谁为周旋?即为周旋,大王愚而不悟,亦空费力。莫若舍其小、图其大之为有志耳。”太子平道:“不能图小,安能图大?孤已决计从父王死矣。至于燕之社稷,倘邀先王之灵不应绝灭,宗族不少,自有兴起者。太傅幸勿姑息,哀予之死而使孤蹈不义也。”
郭隗叹息道:“殿下之孝,诚足感动天地矣,但终泥于小而未闻大义。臣既委质为殿下之傅,职当裨益,安敢陷殿下于不义?窃见以死尽孝,匹夫皆可为之,败后图存,失而谋复,非贤才不能。燕之宗族固不为少,臣遍观之,俱系中材,无一人可图社稷,惟殿下英明果决,不减桓文。臣不忍轻弃,故力劝殿下,暂潜身屈体以待时也。事已迫急,存亡只在顷刻,伏乞早决,若再迟延,祸临身矣!”太子初犹沉吟,既而大悟曰:“太傅药言,足开聋瞆。孤无知小子,得蒙提携,恩将何报?但念四境皆子之奸人布满,察访甚严,若机事不密,逃而受祸,彼转有词,又不若从容就死矣。”
郭隗道:“子之虽恶,时正得意,又沉溺酒色,断不以殿下为意。况有粗无细,有头无尾,当事则急,事过则已。今之欲收殿下,盖迫于鹿毛寿之言也,不须过虑。鹿毛寿虽奸,其所谗谮,不获自行。殿下但请放心,速宜逃去。”太子平道:“既要逃,必须要投他国,方可脱身。”郭隗道:“我看子之所为不义,残暴虐民,断不能久。殿下若远投他国,设国中一时有变,禅位甚难,莫若逃于近地,出外容易。”太子平道:“近地固好,但恐近地易于搜求。”郭隗道:“他料殿下既能漏网,自远走高飞,断不搜求近地。”太子平道:“近地纵不搜求,亦须隐僻方可安身,不知何处为妙?”
郭隗道:“此处不到百里,玉田界内有一座无终山,甚是幽僻。山中又地广人稀,又逶迤曲折,老臣有一故友,隐居其中,从无知者。殿下可同老臣速速换了贱服,扮做穷人,逃往他家,埋名隐姓藏匿几时,以待子之之变。”太子平道:“既有此处,便宜速往。”随即换了衣帽要走。
郭隗想了一想,又叫一个近侍穿戴了太子的衣帽,骑匹马,用袍袖将面掩着,飞跑出南门,假做逃往齐国之状;又吩咐他,去到百里之外无人处,可将衣冠脱下放在一处,悄悄走了回来。又吩咐一个近侍道:“倘有朝旨来拿,可说早晨闻命,已同郭太傅入朝请死矣。”吩咐毕,方暗暗同太子逃去。正是:身当勿用只宜潜,事急时危贵用权。大抵英雄百炼出,莫将儿女漫相怜。
太子与郭隗逃走不提。且说子之口虽说要收太子监禁,然犹未行,当不得鹿毛寿催迫道:“臣昨日所言太子之事,莫非忘了?此乃大事,不可看轻。”子之只得传旨,着殿前一个侍卫将军去拿旧太子平,立时见驾。将军领旨,出朝飞马而去,到了城外住处,忙打入门去,传旨拿人。早有几个旧近侍回复道:“太子早晨闻郭太傅传来之信,随即入朝请罪,去久矣。”将军只得将此情复命。子之道:“既来请罪,为何不见?”鹿毛寿奏道:“必是隐藏在家,将此言搪塞。”子之听说隐藏,又传旨着侍卫领兵一队去搜。将军领旨去搜了一遍,又来复命道:“各处搜寻,并不见太子,想是走了。”
子之尚未发言,鹿毛寿早又奏道:“这太子平,大王拿他的令旨尚未曾下,他已预知逃走,则此朝中他的奸细不为少矣。大王若不早除,后来为祸不少。”子之听了,因大怒道:“小子这等可恶!料逃不远。”因传旨,令各营兵将分头去赶。早有人报知,看见太子飞马掩面跑出南城去了。因飞马去赶,赶到百里之外,忽见太子的衣冠放在一个庙中,因取了回来,复旨道:“定是逃往齐国去了。”子之又差人去赶,直赶到交界地方,哪里有些影子。有司不得已,只得行文俟查。正是:搜尽山边与水边,无终咫尺却安然。慢夸妙计能藏隐,还是天心不绝燕。
子之君臣,果是有头无尾,搜了些时见搜不出,也就搁开。却是燕王子孙,见捉拿太子平,俱不自安。太子平有个庶出之弟叫做公子职,见太子平已逃,恐祸及己,也暗暗地出奔到韩国去了。自诸公子一奔,齐、秦、赵、魏众诸侯,皆闻知燕王哙让位子之之事,并子之为君无道,俱愤愤然大不能平。只因诸侯愤愤不平,有分教:得之内,失之外;利其国,丧其身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回命将兴师为贪邻利见君诉苦盖悔前愆
诗曰:自开齐国便开燕,何故贪心要占全?易水何尝无社稷,临淄亦自有山川。
朝成晚败君传舍,东夺西争民倒悬。到得大家追悔日,涕垂如雨也徒然。
话说周赧王元年,正值齐宣王在位,闻知燕国大乱,百姓不宁,因聚群臣商议道:“燕乃万乘之国,兵精卒悍,在齐之北。寡人虽与他质子通好,名虽邻国,然彼此蓄谋,乘衅观变,实系敌国。今幸彼私相让位,臣民不服,以致国中大乱,正乃败亡之机。我欲乘此取之,不识群臣以为何如?”
有几个老成的臣子说道:“燕国君臣虽一时无道,自乱其国,然实周天子分封之国,若乘隙而灭之,恐天下诸侯不服,又起刀兵之渐。况闻子之勇不可当,党羽甚众,倘一时胜败不测,兵连祸结,岂不又开邻国之衅端?莫若俟其多行不义,势必自毙,然后再作图谋未为晚也。臣等愿大王姑且勿取。”又有喜功之臣出位说道:“此迂谈也!识时务者方为俊杰。燕与齐地土相接,我不取他,他必取我,但恨无其机。今幸彼国君民内乱,乃天亡燕兴齐之大机,岂可坐失而为他人取之?愿大王速速选一上将,领兵一二十万直取燕邦。子之虽勇,然民心恫怨,欲背已久,不过一匹夫之勇,定可擒获。无论得其地土以展齐疆,即燕数百年所积的金玉玩好,并燕都粉白黛绿之女子,辇而致之齐,亦大王一时之快心事也,且使天下诸侯闻之,莫不畏齐之强矣。臣等愿大王急急取之。”
齐王闻言大喜道:“此论正合寡人之意,但不知诸将中谁人敢去破燕?”声还未绝,只见班部中闪出一人,拜伏阶前,奏道:“臣虽不才,愿领大王之命,帅兵直抵燕都,亲擒之子,解赴临淄,听大王正法。”齐王举目一看,却是将军匡章,因也说道:“燕,强国也。子之,猛贼也。将军不可轻视。”匡章道:“燕国强,今已瓦解;子之纵勇,不过独夫。敢请为大王破之!”齐王又问道:“将军既许破燕,须用兵几何?”匡章道:“兵在精不在多,只须发兵十万与臣领去,便足纵横于燕而无敌矣。”齐王壮其言,满心欢喜,就出兵符,发兵十万,加匡章为上将军,前去破燕。正是:土地人民劫欲心,因而乘隙去侵人。揆之封建先王意,几个扶危与恤邻?
匡章既受了王命,领着十万大兵,便择吉出师,径往清河、渤海进发。欲震惊邻国,先草了一道檄文,打到燕都,一以正讨罪之名,一以扬兵威之盛。那檄文上写得分明道:
齐国上将军、兵马大元帅匡章,为擅更王制、轻弃祖基,兴师讨罪事:窃闻天子分封,盖念元勋之不可泯;诸侯立国,实承祖业之所应传,莫不父亡子袭,以正人伦;即或弟嗣兄终,犹属宗派。国遍九州,孰能少越?年经八百,谁敢不遵?从未有败伦伤化如燕王哙、燕贼子之者也。燕王哙,稽其世系,受封易水,虽召公奭之子孙;察其所为,让位匪人,实众诸侯之叛类。废王制为不忠,不忠则人皆得而诛之;斩祖基为不孝,不孝则无国不可杀也。况子之乱臣贼子,又碎尸万段不足尽其辜者也。齐乃桓公之后,伯业之余,敢不重展先猷,以兴仁义,大张杀伐,用竖义旗,复天子之威灵,泄神人之怨愤!王师堂正,当其锋势必倒戈;恶贯满盈,不及战亦须授首。但恐党恶者逆天,慎勿噬脐而后悔,革心者免祸,尚可保命于先机。不忍过残,故尔先檄。
檄文一路行来,早有人报知燕国。鹿毛寿闻信,十分着忙,立时报知子之道:“大王践位之初,我曾劝大王发使通知列国诸侯,告以让位即位之事。既贺诸侯,诸侯自来称贺。诸侯称贺过,便已定诸侯之体,纵有征伐,不无可救。大王恃强,苦苦不听。今齐王遣臣匡章,兴师十万前来问罪,檄文打来,便不以诸侯视大王,只称乱臣贼子矣。不日兵必压境,却将奈何?大王须早为之计,或令何城坚守,何郡护持,再着何将前去迎敌,勿使临朝手慌脚乱。”子之笑道:“贤卿何胆小如此?寡人既有为君之才,自有为君之福。况燕地二千余里,带甲数十万,兵精粮足。匡章小竖子,领十万兵便敢入我燕境,如驱羊入虎穴,自送其死。沿边郡城者,有原戍之兵,便可拒敌,何必再加兵遣将以示弱?”鹿毛寿道:“大王高论,只知其大概。然臣闻兵骄者败,宁可过慎,不可疏虞。望大王还添兵守护为良策。”子之又笑道:“前日市被作乱,贤卿也是这等惊慌,被寡人只一槊,便已丧其性命。今匡章之来,又何以异此?”鹿毛寿道:“大王若有此论,便失之远矣。市被不过大王之一将,所率不过部下千余人,故为大王所诛。今齐乃万乘之国,匡章乃大国上将军,兵满十万,潮涌而来,大王岂可小视?”子之道:“既贤卿如此小心,便依卿所奏,着大将贾雷领兵五万前去迎敌,自万万无失矣。”又传旨:“凡敌所临之城,皆添兵戍守,若有疏虞,罪在不赦。”令旨一出,贾雷早奉令率兵五万,前往清河、渤海一带去矣。
鹿毛寿又奏道:“燕都虽云防守严谨,但当此兵马交加之际,大王亦宜传令,着意加倍紧饬。”子之笑道:“齐兵纵插翅也飞不到此,贤卿何须过虑?有寡人在此,即有不戒,寡人尚力足当之。”遂不听鹿毛寿之言,竟欣欣然还宫去荒淫酒色矣。正是:贪图富贵千般巧,酒色临身一味浑。不是此中心诱去,为君何以死于昏!
鹿毛寿初意劝燕王让位,实看得子之勇猛过人,又有谋略,各诸侯定不敢来侵伐;且身助子之篡位,自然宠幸听信,可以常保富贵。不期子之篡位之后,一味荒淫酒色,全不以国事为心,自诛了市被之乱,一发看天下人不在心上。今齐兵压境,只作罔闻,鹿毛寿未免心慌,苦口进谏,他又退入宫去。此情此苦,无门可诉,只得闷闷地走入文华宫来,朝见旧主燕王哙。
这文华宫原有宦官把守,不容一个臣子进去。惟鹿毛寿,宦官知他是子之一党,故不拦阻,任他入去。鹿毛寿到得宫中,看见燕王哙凄凄凉凉在殿上坐着盹睡,旁边虽有几个近侍宫人伺候,却败残色敝,无一点火色。鹿毛寿看了,不胜嗟悔,因上前朝见道:“旧大夫鹿毛寿朝见,愿大王千岁。”
燕王哙昏沉中忽听见有人说话,忽然惊醒,惟抬头定睛一看,认得是鹿毛寿,心中不觉酸楚起来,因噙住眼泪问道:“鹿大夫何得至此,莫非梦中么?”鹿毛寿奏道:“非梦也,臣实在此朝见。”燕王哙听说非梦,定了定神,方正色说道:“寡人虽已让位,与大夫尚是旧君臣,何许多时竟不一见,今又为何忽然至此?”鹿毛寿道:“一向非臣不来,臣因念大王让位者,喜静摄也,既已静摄此宫,自朝享逸乐,暮展闲情,以快大王夙昔之心矣。臣若时时朝见,岂不惹大王之嫌,故忍而不来;又兼国事忧心,久无闲暇,又忙而不能来。”燕王哙道:“大夫既是这等说,为何今日又来?”鹿毛寿道:“臣昔日苦劝大王让位者,盖误听苏代之言,以子之为圣贤也。今见其一味酒色,满腹骄矜,国事全不料理,民情全不体贴,以至兵连祸结,连年不休。臣苦口谏诫多番,竟塞耳不听。目下齐兵临境,民心倒悬,他全不在意,只怕大王一番让位圣心,让非其人,要被他辜负了。因他所为不义,恐怕奉敬大王不能尽礼,故更偷暇来朝见大王问个端的。不知大王退居于此,果能享用遂心么?”
燕王哙见问到伤心处,不禁扑簌簌堕下泪来道:“寡人承先王之封疆,燕山易水二千余里,何所不有?乃贪为君之乐,而畏为君之劳,又因大夫之‘良言’:‘让位无为君之劳,而常享为君之乐,且得尧、舜神圣之名。’故信以为实,遂废太子而不亲,舍臣民而独处,所望者为君之乐也。谁知自入此宫,令不能行,言无人听,要衣不衣,思食不食,六宫之锦绣绝观,朝夕之笙歌罢响,每夜只对着几个老宫人作糟糠之伴,每日只同着几个衰近侍为故旧之欢,苟全此犬彘不如之性命,苦度此囹圄尤甚之残生。此皆大夫所赐也,有何不遂心而又劳大夫念及?莫非大夫以寡人德薄,让位不足尽辜,尚欲寡人并让此身耶?”
鹿毛寿听了,拜伏于地不能起,半晌方言道:“胡为至此!是臣误大王也。然事已至此,求大王耐心再守些时。今齐国已兴师问罪矣。边兵解体,俱无斗志,自然战败,俟其战败,容臣会同苏代,怂恿其亲自率师往救。彼若身离燕都,臣当可号召臣民,请大王复位,以赎前愆,不识大王有意乎?”燕王哙道:“若得如此,重见天日也。但恐逝水不能复回,空劳大夫美意耳。”鹿毛寿道:“事已有机,容臣图之,大王勿急。”遂即辞出。正是:甑破思量复保全,拼拼凑凑也徒然。追思往事真堪笑,看到时情又可怜。
鹿毛寿既出,又自思道:“此事非我一人所能自主,须还与苏代商量。”遂一径来寻见苏代道:“齐兵压境,燕王荒淫,国事日非,民心思乱。请问苏君,何以教我?”苏代道:“鹿君,岂不闻‘木直,可以匡扶而立之’,若回而且朽,则力何所施?昔王未立,甚有心计,今立为王,则一味夸张,料无主国之道。大都兴亡皆有天命,当兴,故作事精明。今狂悖至此,定是天命该亡了。吾与鹿君,人力岂能斡旋,只合听之耳。”鹿毛寿道:“新王既败,复立旧王何如?”苏代道:“旧王若才,不更新主矣。新主且败,旧王又何为?但大源尚在,别开新流,庶几可也。”
鹿毛寿点头道:“苏君高明,如立千仞之山,所见透彻,但国亡民叛,此身安归?”苏代道:“鲲鹏但患无羽毛,若羽毛俱足,则何天不可以高飞?我与鹿君,胸藏智计,舌有机锋,秦楚赵魏,何国不可以立身,而以为忧乎?”鹿毛寿道:“承苏君之教,昔迷皆觉,宿醉俱醒。但燕齐雌雄尚未明判,若去之早,设或不然,未免遗士君子笑之;苟流连不决,祸到临头,又恐脱身无路。”苏代道:“水满不碍鱼游,林深何妨鸟去?变由他作,机自我乘,鹿君何过虑也!”鹿毛寿听了,方大喜道:“天下服苏君之智谋,良不虚也,寿之朽骨,皆苏君生之。感谢,感谢。”因而辞出。正是:奸人传舍待君王,得愿从之失想亡。谁料高才兼捷足,死来飞不到他方。
按下鹿毛寿计算逃走不提。却说匡章领了十万齐兵杀奔燕地,临了一城,到了一郡,以为必有燕兵把守,燕将迎敌,不敢轻易进攻,只得扎寨打探。谁知燕将、燕兵,怨恨子之入骨,又见齐国檄文暴扬其恶,一发怨恨,没一人肯出力效劳,为燕守城迎战。
众百姓闻知,纷纷议论道:“我等同系燕民,食燕之水土,岂肯轻易从齐?但新王钱粮又加半,为人又暴虐,所下之令无非害民,所作之事都是荒淫,为王三年,民之膏血俱已沥尽,若再过几时,民之皮骨定不存矣。今齐兵来伐,何不开城迎接入来,借他的刀枪,除我们的祸害,有甚不好,怎还要去与他对敌?”大家都以为说得是,遂来与守城的兵将商议。不料别处调来的兵将,闻知得齐兵入境,已早早逃了。惟本地兵将,不舍远去,尚在,见百姓迎降,竟欣欣然同着众百姓大男小女,以箪载食,以壶盛浆,大开城门,远远地迎接齐师,求其勿伤居生,休扰地土。匡章初见之犹疑其诈,着兵将围住细搜,却身无寸铁,方知是实,遂欢喜受了,下令戒备而过。到了一郡,打点交战,不期兵民同心,也是如此,竟不费一毫气力,早已下了七八座城池,方遇着贾雷之兵。
这贾雷乃子之一党,望见齐师强盛,虽然害怕,却还想出力支撑。因摆开战场,分开队伍,手执长枪,一马当先,拦住道:“燕、齐久已通好,为何无故敢来侵犯?”匡章答道:“燕齐通好,乃太公、召公子孙之事,与汝子之何干?子之,燕之乱贼,篡燕君之位,故彰大义而讨之,何谓无名?”贾雷道:“此乃燕君无德易有德,让位也,非篡位也。”匡章道:“君臣,冠履也。冠虽敝,不可着之于足;履虽新,又安敢加之于首哉!况子之逆贼,又臣子中之大奸大恶,何德之有,而敢受天子诸侯之位耶?列国尽欲诛之,故寡君先兴问罪之师,以除恶逆。一路城邑,皆应天顺人,箪食壶浆以迎齐师。汝何人,乃不知天命,尚敢操戈阻去路,真死有余辜矣!”因挥兵大进。
贾雷见敌兵来攻,急回头招兵拒敌,不期五万兵早已弃甲抛戈逃去八九。贾雷见势头不好,急欲逃走时,而左臂忽中了一箭,跌下马来。齐兵一拥上前,早已踏为泥土矣。正是:党恶思能常有势,从奸定道永无伤。谁知一旦人心变,党恶从奸更易亡。贾雷既被杀,燕国再无阻拦。齐师所到,如入无人之境,不五十日而前军已离燕都不远。探子报入燕宫。只因这一报,有分教:石应胆战,铁也魂消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四回燕子之无道受齐刑齐匡章有心乱燕国
诗曰:施恩布义是王师,保国安民身不危。愚蠢不思除祸乱,贪顽只顾讨便宜。
前奸已笑其遭变,后狡方思又出奇。败败亡亡常若此,如何得有太平时!
话说齐兵杀了贾雷,竟奔燕都。一时报入燕宫,子之尚醺然不信道:“一路多少城池,岂能飞越?况前日已遣贾雷率五万人迎战,胜败尚未见报,如何齐兵突至?”探子道:“贾雷已战死,五万人逃者逃,死者死,谁来报信?”子之方沉吟不语,急宣鹿毛寿商量道:“齐兵之来,何如此之速?”
鹿毛寿道:“臣前苦奏大王,大王只是不听。一路来,城池虽多,兵将虽有,然皆以大王荒淫酒色,不加体恤,故一见齐兵即倒戈而走,齐兵乘胜长驱,直至于此。臣欲再奏,知大王不听,定加嗔责,故不敢耳。”子之方踌躇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又想一想道:“有寡人在,也还不妨。贤卿可将都城中寡人素常亲信者细查,尚有几个?”鹿毛寿道:“臣已查点明白,兵散在外者虽有二三十万人,然实在都城者不过万余,而万余中,敢亲信者不过四五千人。今齐兵十万,又乘胜增添,大王虽勇,亦难与之对垒。”子之笑道:“兵在精,不在多;将在勇,不在众。贤卿勿忧,可速点齐亲信五千人,只须寡人一槊,将匡章小竖子打死,其余自散矣。”
鹿毛寿原打算逃去,一来因子之委任甚专,一时之间脱身不得,今又见子之自说得英勇异常,故疑疑惑惑,又图苟且一时,只得将都中亲信五千人都调了来,一营一营分列队伍,自宫中直摆到南城,甚为雄壮。子之与鹿毛寿俱换了戎装,手持利器,子之是槊,鹿毛寿是枪,都骑了战马,又带着数百健将,紧身跟随,从宫门直跑到南城,又从南城直跑回宫,不住地往来大衢中,以耀武威。子之又下令:“城上插满旌旗,紧闭城门三日,听彼急攻,不许放开。待过了三日,将彼锐气挫尽,然后寡人乘曙色未分之际,飞马横槊,直冲入其营。匡章小竖子,就有十颗头,寡人取之也只如探囊耳。鹿卿可再率五千亲信精兵,以为后应。齐兵纵有十万之众,自应践踏死矣,何足劳燕兵之诛!”众亲信兵将闻了此令,也觉壮胆。子之又命椎牛沥酒,犒赏兵将。齐兵未到,兵将尚欢呼如雷。
不期燕民怨恨子之入骨,恐怕子之胜了齐师,久占江山,无再生之日,巴不得齐兵杀了子之,方快其心,暗暗地打听得齐兵一围了城,便不顾性命,一齐从城旁拥出,开了城门,让齐兵杀入。城门之下,虽有兵将把守拦阻,当不得百姓多了,如蜂似蚁拥来,哪里拦挡得住。城门一开,齐兵知是民变,便乘机杀入。马成群,兵成队,就如潮水一般涌来。旌旗耀日,金鼓喧天,就如泰山一般压来。莫说素不亲信之兵,逃走得无影无踪,就是这五千亲信兵将,看见势头不好,惊惶无措,也不知不觉地东奔西窜,一霎时逃去许多。
子之与鹿毛寿已算定闭城自守,开城破敌,以为万全之策,不期民变城开,齐兵拥入,出其不意,又见亲兵皆散,左右无助,鹿毛寿要走不能,子之也未免着慌,然到此田地,只得硬着胆,拚死命上前迎战。此时,大衢之中,刀枪林立,也辨不出谁是将,谁是兵,只好混杀一场。鹿毛寿手段有限,战不上十数合,已被众兵刺死。终是子之猛勇,横开一柄槊,在大衢之中东一推,西一指,忽往前打来,忽照后刺去,荡着的头开,磕着的脑破,一霎时也不知打死了多少兵将。若是阵前厮杀,可谓无敌。当不得十万齐兵,奉匡章号令,一时拥进城来,将一个大衢塞满,莫说兵将要争功向前,就是急急要退,也退不去。子之虽然猛勇,战久了,臂上忽被一刀,腰里忽中一箭,肩已枪伤,腿已被砍,渐渐地力尽筋疲,撑持不住。当不得齐兵众多,杀一个,转添上两个。子之尚怒目咆哮,持槊不放,不期战马足伤,往下一闪,早已将子之掀下马来。众兵将便一齐要上前动手,忽闻将军飞马传下令来,要擒活的,众兵将遂拿定手脚,用大铁索密密地捆缚起来。匡章见擒住了子之,不胜之喜,忙用囚车载了,拨两队兵丁看守伺候,发文书解往临淄去报捷。后人有诗吊子之曰:为臣已两代,为君能几年?设使尚为臣,犹持燕相权。
又有诗吊鹿毛寿曰:惨死有如此,不尽劝让辜。设使不劝让,此时犹大夫。
匡章既已生擒了子之,事已大定,然后下令,令众兵将各照营伍,分屯燕城之内,方查问旧燕王哙尚在何宫?却说燕王哙在文华宫中,久已自悔其误,其心已死,忽闻鹿毛寿前所说谋驱子之、往迎齐师、重立复位之计,未免又动了一番覆水欲收之心,每日差近侍在宫门前打听,并不见说起子之出迎齐师。过了一两日,转听得说子之与鹿毛寿亲自领兵守城,因想道:“二人同守城池,如何下手?”心肠又冷了一半。挨到今日,忽听得城中金鼓喧天,炮声不绝,守宫门人一个也无,急忙再打听,方乱哄哄传说:“齐兵十万已入城了。”“鹿毛寿已被杀了。”“子之已被擒去。”“正在四处找寻大王,只怕顷刻就要寻到了。”
燕王哙听了,不觉失去三魂,走了七魄,不禁顿足大痛道:“此是寡人自取也!此是寡人自取也!”竟哭入宫中,悬梁自缢而死。正是:禅位唐虞传美名,定须尧舜圣人行。昏君奸相思依样,画出葫芦命已倾。燕王哙缢死,有人报知匡章。匡章道:“便宜这个昏君了,也该生擒了,解到临淄,出他之丑,既缢死也罢了。”遂吩咐兵将将宫门拦住,先令兵士将燕国那宗庙毁了,又令亲信家丁将燕王府库中之宝物玩器,尽数取了,用车装载好,与子之的囚车一同起行,解到齐国,并请齐王发落,好不兴头!正是:诛暴除残理法该,如何乘衅取其财。谁知天道回旋急,福未消时祸已胎。
此时燕王哙已死,子之又被擒了,一时无主,而燕地二千余里,大半俱归于齐。匡章因解子之请功,自却表请率兵屯留燕地,以收四远居邑,实在燕都肆恶不提。
却说齐宣王自遣匡章伐燕之后,仅五十余日,即有人来报破燕之捷,喜之不胜。又过不得十数日,早一队兵将,拥着子之的囚车来献俘矣;又一队兵,将车载着无数的奇珍异宝来请功矣,把一个齐王直喜得身子都飞扬到半天之上。因先命近侍,将掠来的珍宝货物,一桩桩,一件件,都照捷文上数目,一一收入宫中,然后将子之发去监禁,以待择吉献俘。
到了献俘这日,齐宣王僭穿衮服,亲临大殿,盛陈兵卫以夸武威,因将子之带到丹墀,亲口问道:“诸侯之位,君位也。汝不过燕地一匹夫,谋为燕相,身居台鼎,已为犯分,就该万死。怎么又串通奸人,捏造让位浮词,诳骗昏君,夺其宝位,僭称诸侯?奸谋既遂,就该享你那燕国诸侯的荒淫之乐,今日为何又囚犯一般,捆绑着解到我齐国来领死?须知为君自有为君之福,岂汝一介小人所能受用?以下臣而篡为君之上位,此罪岂不该万死乎?汝本庸愚,因人碌碌,功名固已侥幸,即夤缘党羽,称贤称能,也还是奸狡之常,怎么一个无赖之徒,竟妄称起圣人来?且不称寻常之圣人,竟称上古让位的尧、舜大圣人来,以下愚而污辱上圣,此罪不又该万死乎?何国无君?何国无臣?皆懔懔然不敢相犯者,名分定也。都像你这等臣僭为君,君降为臣,颠倒错乱,天下效之,却将奈何?以私好而乱公制,此罪不又该万死乎?至于逐前王之子,居前王之宫,一味荒淫,万分残虐,致使天弃于上,民怨于下,此又万死不足尽辜者也!寡人今日为天下除残,岂非快事?汝逆贼尚有说么?”
子之弭耳闭目,气也不出。宣王见其无话,遂命刑人带出凌迟处死。既处死,又命剁为肉醢,分赐诸臣,以为儆戒。
子之费了无数奸心,指望金汤带砺,万载无休,不知才一转眼,早已身为泥土。后人有诗讥之曰:芳流青史不须言,臭也遗来载简编。莫笑哙之身死苦,臭名尧舜一般传。
宣王既诛了子之,觑得天下无人,因下诏褒美匡章之功,又令其扫平燕地,尽归于齐。匡章奉令,愈加肆恶,毫无抚恤燕民之意,每日只放纵军士搜求财货,致使民间鸡犬不安。正是:只思敛自己,全不问人心。岂料天心变,其强一旦沉。
却说燕民箪食壶浆以迎齐师者,非乐齐师之来,皆因深恨子之,巴不得食肉寝皮,却又无可奈何。今得齐兵来伐,将子之擒去,大快其心。若使匡章既擒子之,燕国无主,就该访求燕后而立之,便使燕民感德于无已也。不料匡章不但不立,竟要残灭燕嗣,以快己心,且暴虐残忍比子之更甚,燕民又愤愤不平,东一攒,西一簇,皆思访求故太子而立之。正是:火益热兮水益深,教民何以度光阴?谁知破国还开国,笑杀奸雄枉用心。
按下匡章残恶不提。且说郭隗与太子平虽逃入无终山内友人家隐姓埋名,却原曾吩咐得力家人在外打听,时时暗报。不上半年,早有家人来报,说子之被齐兵擒去,燕王哙自缢身死;燕国无主,任齐兵在内作横;宗庙皆已残毁,府库宝玉财帛皆已掳尽。太子平听说燕王哙自缢身死,不胜悲痛,哭道:“此仇深似海矣!”郭隗忙止住道:“殿下且休发言。闻得四境尚皆齐兵,若机事不密,取祸不小。”太子平因止泪说道:“父王既已薨逝,若有一路可以复仇,尚不惜颜以生。倘宗支沦丧,民已归齐,我召平尚要此性命为何,又莫若挺身从先王一死。乞太傅教之。”郭隗道:“事已至此,殿下且从容。容臣暗暗出去,打探一个的确消息,再来商量。”太子平道:“如此甚好,但太傅出去,须要谨慎。”郭隗道:“殿下放心,臣自有区处。”遂依旧扮做穷人,一步步走出玉田界来。
原来这无终山,在上古时原有个无终国,却在燕地的玉田界内。郭隗走到玉田,还未及打听,早撞见一个人,将他上下估计。郭隗恐那人认得,忙忙抽身折入一条僻巷,才走入巷内,那个人早赶上来道:“郭老爷,小的何处不访到,恰恰的这里遇见。”郭隗耳虽听得,却不敢答应,低了头只是走。
那个人又赶上几步道:“郭老爷不要走,小的原是老爷朝中逃回的田役,叫做鲍信,曾服侍过老爷的。今因百姓无主,要禀知老爷。”郭隗听得,忙回头一看,只见那个人果有些面熟,因回说道:“我又不是什么郭老爷,你莫要认错了。”那人道:“老爷不要隐瞒,小的果系田役。只因燕国百姓不忍归齐,因有急事要通知老爷。”郭隗见那人说话有因,因立住脚问道:“你有甚急事要通知郭老爷?”那人道:“这里不便说话。”遂将郭隗引到一间空屋里来,闭了门细细说道:“自从老爷同太子避去后,国中受子之之祸,无一日安生。及齐师来伐,百姓只认做还是齐桓公恤邻的故事,十分欢喜,竟箪食壶浆迎了入来。不料齐将匡章擒了子之去后,哪里有一毫恤邻之意,竟将燕王的宗庙都毁了,又将燕宫的宝物都掠去了,惟有燕国的地土尚收不尽,正在此苦磨百姓。百姓汹汹思乱,只是访不出太子的消息,蛇无首而不行,叫小的们四下寻访,今方得见老爷,大有机缘。求老爷做主,以复燕邦。”
郭隗道:“此话真么?”那人道:“不独玉田一处,治境百姓皆纷纷访主,怎么不真?”郭隗道:“你一人也做不得甚事。”那人道:“玉田一境百姓皆同心合意,何止小的一人!若要通知他们同来见老爷,但外面齐兵甚多,恐怕知觉,惹出事来,小的不敢,故只一人来见老爷。”郭隗道:“既是这等,你可悄悄再唤几个老成的与他商量。”那人应承去了。不多时,果同了一二十个老成的百姓齐齐来见,所说之言,都是一样,说得激烈之处,都叹息堕泪,愤愤不已。
郭隗见人心已真,方直认道:“诸君既如此忠义,不必过激,太子尚在。”众人听见说太子尚在,皆满心欢喜,因又问道:“太子既在,不知逃往何国?我们好去迎请。”郭隗道:“实实不远,就在此无终山中。”众人听见说在无终山中,愈加欢喜道:“既在无终山,不过数十里路,快备车乘,迎请回来。”郭隗道:“迎请太子不难,只是这些齐兵如何处置?”众百姓道:“这些齐兵,看得燕民如土,毫不提防,每日只是诈酒诈食,只消舍着些酒食,将他们灌醉,杀之如切菜耳。众百姓但因无主,故不敢行,今太子既在,我们暗传百姓,一面迎请太子,一面就杀齐兵,有何难哉!”
郭隗听了,也不觉大喜起来道:“汝等果能如此,可谓燕国之义民了。但恐玉田去燕都不远,匡章闻变,领兵来攻,一时兵将全无,将何应敌?”众人道:“燕国兵将并不曾遭其屠戮,皆因怨恨子之,临阵逃散,及齐占了燕都,遂潜匿不出。若闻得太子重兴燕国,只消一道榜文,四处招挂,不须十数日,包管十万精兵一时而聚。”郭隗道:“既是如此,事不宜迟,就可举行。”
众百姓因一面去悄悄会同百姓备办法驾旗幡,连夜去迎太子;一面吩咐阖城百姓,用酒食灌醉齐兵,尽皆杀死;一面叫人收拾三皇庙,同候迎了太子来重新即位。只因这一番作用,有分教:易水重添色,燕山复吐辉。毕竟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五回郭太傅请买死马骨燕昭王高筑黄金台
诗曰:家国兴亡不足哀,只须求得有奇才。黄金若掼燕台上,骏马应从易水来。
尽道功名当日立,谁知成败至今开。凭君莫说燕山事,试问昭王安在哉?
话说郭隗与众百姓将各项事情算计停当,遂暗暗地领了一些百姓,竟到无终山来见太子,备说从前之事。太子听了,又忧又喜,喜的是中兴有路,忧的是已败难成。然事已到此,只得出来安抚百姓。百姓见了,欢呼如雷,竟簇拥着上了法驾,一径往玉田而来。
此时,阖城的百姓得了信,已将各门戍守的齐兵用酒食灌醉,杀了大半,夺其刀枪盔甲,大声张场道:“吾燕国又有主了。”不曾杀的齐兵一时听得,都乱糟糟逃个干净。众百姓将夺来的旗仗排开,因又添上鼓乐,沿路迎来,迎着了,竟鸟飞雀跃地拥到三皇庙中,设了一个大座,请太子高登宝位,号称昭王。
昭王感百姓拥戴之诚,又念国家败亡之苦,祷告天地山川,不禁大恸,大哭道:“念燕邦不幸,先王遭奸臣巧说让位,以成其篡夺之谋,遂致邻邦起衅,家国丧亡,宗社丘墟,封疆瓦解。今蒙众父老不忘先义,思启后人,拥立寡人,以复燕国。寡人虽不肖,既蒙拥立,敢不奋身!敢告于皇天后土:分封有制,尺寸不敢与人,父仇不共,虽杀身其愿必报,倘贪逸乐,不奋其身,若恋安闲,忘情讨罪,骨化肉消,有如此酒。皇天后土,惟其鉴察。”祷罢,不觉义气浩然,泪如雨下。
众百姓看见,俱赞扬道:“有君如此,何思江山不复!”遂拥入城中,拣个大所在住下。昭王就进拜郭隗为相国,进位太师。郭隗就在众百姓中,选了几个好汉为将,登时即出榜文,各处招兵。果然燕兵未曾伤损,俱在四下隐藏,今见有榜文招他,又闻得昭王贤明,不数日遂聚积三万余众。
郭隗见兵已招来,又打檄文报知各城各邑知道:“玉田百姓已于无终山求得太子平,立为昭王,重兴燕国矣。凡属旧臣旧民旧疆旧土,不得已为齐占据者,速宜激忠奋勇,计日而速诛齐寇,以复燕都。”此时,各郡百姓,已降齐、未降齐者,皆苦齐兵骚扰,见了檄文,皆轰然告报道:“燕既有主,我们世代燕民,如何从贼?须大家努力,以谢降齐之罪。”一时纷纷攘攘。齐兵闻知,俱慌张无措,也有一同回齐国的,也有逃往燕都报知匡章的。此时匡章已知昭王重立之信,但身在沉酣之际,未免贪欢。又以为玉田小邑,无兵无将,不能成其大事,况燕城降齐者十有八九,不甚留心。及见各城分守齐兵尽皆逃回,传说燕民变起之事,匡章方才慌了。欲要去取玉田,又见齐兵已骄,燕兵正愤,料难得意;欲要常守燕都,又恐燕民既叛,不怀好意,一时四面逼来,如何脱身!再三算计,只得下令连夜班师。
前回齐师来时,燕民甚悦,故箪食壶浆迎之,过一城,便一城属齐,过十城,便十城属齐。匡章只以为开国有功,不思身入重地。今昭王新立,降齐之城,依旧归燕。匡章再欲如前经过,则见各城旌旗俱插燕国名号,守得铁桶一般,谁肯轻放?匡章无奈,过一城,只得苦战一城,直战得力尽筋疲,过一邑,杀一邑,直杀得铠破斧缺,急急杀到燕齐交界地方,而十万之兵,剩不得七八千矣。
不期这燕关重地,日夜提防,所守之兵比他处更多数倍。齐师到此,渐渐少了,如何过得此关?匡章正在危急之时,束手无策,却喜燕王叫人飞马行了一扇硬牌来,上写着:燕、齐夙昔通好,今齐师伐燕者,为子之也。今寡人一立,齐即班师,尚似未忘旧好。所过城邑,不许拥师拦阻。特示。此牌一到,燕兵遵旨开关放行,齐师方得抱头鼠窜而去。正是:师来何其雄,师去何其馁。只因将帅贪,所以行兵诡。匡章既出燕关,到了齐境,方才重振兵装,做出破燕得胜班师气象,归到临淄,朝见齐王。齐王因他生擒子之,又掳掠了许多重宝,大遂其心,故后来昭王既立,降齐之民复叛归燕等事,俱不深究。正是:臣奉君之欢,君隐臣之罪。如此君与臣,亡国实无对。
却说昭王玉田初立,兵微将寡,日夜虑匡章来伐。不期才出榜文,就聚十数万兵马,檄文发去,城邑尽归,胆更壮了,不怕匡章来伐。过不得数日,又报匡章假称奉旨班师,竟连夜逃走。昭王大喜,早有一班将士出位言于昭王曰:“匡章拥齐兵毁燕宗庙,迁燕重器,又浊乱燕宫,罪莫大焉。今乘其逃归,大王何不下一令:所过城邑,紧紧拦阻;又下一令,令臣等率兵追赶,不出一月,可斩匡章之头献于大王。”昭王闻言,踌躇不决,因问于相国郭隗。
郭隗道:“不可也。齐乃大国,不可苟且图之。匡章兵来,虽实意谋燕,然名则诛子之。今闻大王之立,即班师而去,虽见势头不好,尚于大王未有伤也。今若乘匡章之敝而杀之,齐王正在暴横之时,岂能默受?若动其兵,是自取也。况燕新造,即起端,非为良算。莫若转做人情,放其归国,使彼无衅可开,暂图宁静。候大王抚平燕土,招足甲兵,然后一举而报深仇,方足显英王之作用。”昭王闻言大喜道:“相国高识远见,如在天上,岂浅识所知。敬从,敬从。”因发牌转做人情,放匡章返齐。正是:呆人认眼前,智士思久远。放得匡章还,齐王心已散。
匡章既去,燕都臣民因扫清殿阁,整备法驾,俱至玉田迎请昭王回宫。昭王感臣民之意,因回到燕都,重新郊祀天地,以正大位。一面下诏安抚百姓,一面就修理宗庙,一面就选贤能将士,暗暗地招军马买,积草屯粮,以为复仇之计。
每日闲暇,即与相国郭隗商量道:“燕不幸遭子之之变,以致先王蒙受大耻,使寡人日夜不安,誓死必报此仇。但念齐乃大国,临淄、即墨兵甲众多,不易剪灭,必得奇才贤士、智略高人如管仲其人者,方可共图大事。当此雄强兼争之际,虽有奇才,必散在列国,寡人欲卑词厚币以招之,不识其道何由?敢求相国教之。”郭隗道:“臣见自古至今,同一为君也,有名为帝者也,有名为王者也,有名为霸者也,有叫做亡国之君者也。何也?盖其所用之人不同耳。所用之人可以为君之师,则其君北面受学,必至为帝;所用之人可以为君之友,则其君趋而受教,必至为王;所用之人不愧为君之臣,则其君咨请谋划,必至为霸;若所用之人皆厮役之流,则其君坐而指使,必至亡国而已矣。今大王思念贤才,诚帝王霸之事也,但求之之道,臣以为招来易,往求难。大王不欲求贤才则已,必欲求贤才,臣有些策可以坐致。”昭王闻言大喜道:“访求尚恐不得,坐致如何得求?”
郭隗道:“有一譬喻,大王独不闻乎?臣请言之:昔有一君,爱千里马而不得,使近侍中涓,怀千金四方求之。中涓遍走天下,求之不得,忽闻某地有一千里骏骑,急往求之,而马已死矣。中涓无以复旨,因心生一计,遂取出五百金,将死马之骨买了回来,报于其君。其君大怒曰:‘吾不惜千金买骏马者,为其能日行千里也。此马虽是骏马,此骨虽是骏骨,然已死矣,要他何用,而费吾金耶?’中涓曰:‘吾王不欲得千里马则已,如欲得千里马,臣费五百金买此死马骨,天下传为奇事,必以为死马骨且重价求之,况活千里马乎?吾主少俟之,千里马将至矣。’其君以为然。果不期年,而千里骏马自远方至者三匹。今大王必欲卑词厚币,招徕贤士,贤士遍满天下,焉能得知何在?即请以隗为死马骨,先买之。天下国士必曰:‘如隗之贤,尚且求之,况贤于隗者乎?’自不惜远道而来矣。”
昭王闻之大喜道:“相国教我甚明。寡人视相国之贤而不知加敬,尚欲他求,谁其信之?”因别筑一新宫,奉郭隗于内,朝夕相见,必执弟子之礼,北面听其教诲;至于饮食,极其丰盛,供具极其周备;凡有所谋,必恭恭敬敬,不敢少懈。
行之数月,列国皆知昭王好士之诚。昭王又想道:“此新宫不过但为郭相国筑耳,天下贤豪,尚不知我景慕之私。”因复于易水之傍,又筑起一座高台,极其雄丽,取名招贤台,以明招致贤才之意,又于台上多集黄金,候贤才到日,不时取用,因又名黄金台。由是,天下无一人不欣传燕昭王真心好士。后来流传至元,有一诗人刘因感其事而作古风一首道:燕山不改色,易水只剩声。谁知数尺台,中有万古情。区区后世人,犹爱黄金名。黄金亦何物,能为权重轻。周道日东渐,二老皆西行。养民以致贤,王业自此成。
自黄金台之名一出,四方贤士尽皆企慕。凡怀一才一艺之士,莫不纷纷来归,不能细述。
忽有一贤姓剧名辛,才能出众,智略超群,闻黄金台之名,自赵国而至,又有一贤姓邹名衍,胸藏日月,最善谈天,闻黄金台之名,自齐国而来。又有一贤姓屈名景,文能经帮,武能定国,亦闻黄金台之名,自魏国而来。昭王一接见,劝餐授馆,无不得其欢心,恐屈其才,不敢烦以杂职,尽拜为客卿,日夕讲论政事。
每论及燕民被齐师残杀,不胜愤恨。因细查民间有为王事而死者,亲往吊之;有父兄已殁而幼年孤立者,令有司时时存恤之;乡民有德者,举而旌表之,以励其余;狱中有罪者,引而惩创之,使之感悔;至于军中士卒,或饥或寒,必悉心访察,同其甘苦。昭王行之年余,不独举国之疮痍尽消,而四方豪杰之士归之如市矣。
昭王因见郭隗曰:“寡人不才,蒙相国提携复国,今年余矣。寡人抚循士卒日夜不安,吊死问孤未尝少懈,又辱四方豪杰时来赐教,不识及此之时,可勉力一用否?”郭隗曰:“未可也。百姓虽安,气犹未振;士卒虽感,节制尚无;豪杰虽归,均非大将才。大王欲复深仇,尚须努力为之,自有时也。”昭王闻之,惕然于心,因再拜受教而退。正是:疾走须骏蹄,高飞必健羽。若欲报深仇,万全方可许。
按下昭王图报深仇不提。且说赵国有一贤人,姓乐名毅,乃乐羊之孙。你道这乐羊是谁?这乐羊乃魏文侯之将。魏文侯曾使之为将,而往攻中山。乐羊往攻中山,三年而后拔之,归而论功,魏文侯笑而出谤书一箧,示之曰:“寡人若信此谤书之言,卿罢归久矣,安能成此大功哉?”乐羊乃再拜稽首,谢曰:“臣今日方知,拔中山非臣之功,乃君之功也。”文侯因封之于灵寿。自是列国相传,皆知乐羊之名。
乐毅乃其孙,将门将种,因而好讲兵法,喜谈武略。人有戏之者曰:“汝好讲兵法,亦能领兵拔中山,以继令祖之志么?”乐毅笑应之曰:“拔中山何足为奇,但可惜当今诸侯,无一人能如魏文侯之贤,而知用我也。”人皆笑其妄言,而乐毅坦然处之,不以为意。只无奈贫困日甚,其妻和氏因劝之道:“君既自负怀抱异才,赵国见汝贫贱,自不能用。闻得齐国,奄有东海,实称大国,孟尝君已享其荣,苏季子亦获其利,亦用贤之国也,君何不往游之?倘能际遇,岂不胜此尘埋。”乐毅道:“吾非不思及此,但念功名有地,齐非我地,功名有进,今非其时,恐去亦徒劳。”和氏道:“妾闻得之即为地,遇之即为时,哪里预先定得,与其坐困,不如往求。纵往求不得,亦与坐困一般,君何惮而不行?”乐毅无奈,得勉强投齐。
到了齐国,王新立,自倚富强,十分骄傲,虽时时用人,却用的都是一般夸诈之人,说得如何战胜,如何取利,语语快心,言言悦耳,故立致富贵。乐毅则以为富贵必须养民,战胜必须训兵,言不耸听,策不惊人,谁来听你?故在齐流落多时,依旧归到赵国。
赵国又正值那赵武灵王改易胡服,自称主父,欲强其国,后来遭变,死于沙丘,一时赵国汹汹。乐毅见乱,因挈其家去灵寿而奔于大梁。
大梁乃魏地,时魏昭王在位。乐毅既奔其地,贫困无聊,亲友皆劝其出仕。乐毅道:“仕须得君,魏君非吾主也。”过了些时,愈觉贫困无聊,因不得已而出仕魏昭王。昭王庸君也,果不识乐毅之贤,竟以常人蓄之。乐毅益复无聊,每每跨马出郊,流览山川,以抒其抑郁之怀。
一日,随众人朝见。燕国有一使臣,来行庆贺之事,就传说燕昭王师事郭隗,又筑黄金台,求贤如渴之心。乐毅闻知,遂暗暗欢喜道:“此吾展才之地也。”因归与和氏、幼子乐闲商量道:“吾怀经邦奇才,总师大略,而贫困于此,悠悠岁月,岂不自误!今闻燕昭王新筑黄金台,广求贤士,欲报齐仇,此正吾得意之秋也。吾欲脱身游燕,为燕报复齐仇,以显名于诸侯。吾妻可暂居于此,待吾与燕君定谋,然后差人接汝。”和氏道:“君前投齐,而齐王雄略之王也,一贤一才,无人不取,独弃君不用。今逃难至魏,幸仕于朝,借禄以免饥寒足矣。君又思舍魏以往燕,不知燕君又是何如,亦须慎而图之,勿使再失。”乐毅笑道:“齐王虽骄横强梁,然粗人也,只足取死,安能知吾?魏君庸主,吾不过苟窃其禄,岂是终身!今闻燕昭王变能逃生,难能复国,又能高筑金台,礼求贤士,其志不小,吾往从之,方足展吾平生之志。”和氏道:“君意既决,妾何敢阻?但君既仕魏,恐私往不便。”乐毅道:“此不难也。”
因入朝见当事之臣,说道:“臣坐而食禄,自觉有愧。昨见燕使庆贺,礼当往答,倘不以辱命见斥,臣愿效劳。”此是小差,无甚关系,当事见乐毅请往,遂从其请,因发答贺表章与之。乐毅领了表章,便辞别妻子,竟往燕国而来。
到了燕国,献上表章。昭王览完表章,见奉表使臣是乐毅名字,因惊问道:“吾闻魏有乐羊,乃名将大族,此乐毅莫非其宗人?若果乐家一派,定然有异,不可失了。”因御便殿,命内侍召入。
乐毅承命而入,朝见昭王。昭王见乐毅人物英俊,举止昂藏,知其有异,因赐坐而问曰:“寡人闻魏文侯时有名将乐羊,不知可是贵族?”乐毅对道:“此即臣之先祖也。”昭王闻而大喜道:“原来即是令祖,无怪先生如此杰出,果是将门将种,今幸相逢,窃愿有请,不识肯赐教否?”
乐毅对道:“臣毅献表而来,虽奉主君之命,然臣毅不表他人而请自行者,实慕大王筑黄金台推礼贤士之高名,而愿一瞻日月之表,以快素心。今既亲承龙凤之姿,又辱宠加盼睐,是所见又过于所闻。臣毅肝胆已输,倘蒙赐问,敢不底里上陈!”
昭王闻言,愈觉大喜道:“原来先生惠顾寡人,具此深意,非先生明教,寡人愚蒙,几乎失之。且请问:当今之世,英雄并立,功利是图,强国用兵之道,毕竟何先?”
乐毅对曰:“治国用兵之道,考之先帝、先王、先圣、先贤,第一良图,无如仁义。然仁义虽美,而施仁义实不易行。何也?盖王降而伯,已非一朝一夕。世尚功利,以为固然。倘国不富,民不强,兵将不雄,而徒然与人、让人,曰仁、曰义,鲜不笑其迂腐,而身命殉之。此宋襄之所以败也!当今之世,苟欲治国,必先富其国,必先强其民,必先雄其兵,有仇报仇,有耻雪耻,然后不取而与人,人乃感之曰:‘此仁也,不可忘也。’不贪而让人,人又乃羡之曰:‘此义也,不可再犯也。’此仁义所以为美也。至于国之富,不以聚敛,而以薄用佐其生;民之强,不以骄横,而以感愤作其气;兵将之雄,有恶诛之,有暴除之,而不以无辜肆其威武。此虽不言仁义,而仁义之道在其中矣。而治国之道,不出于此。”
昭王听了,喜动眉宇道:“高论足开茅塞,先生诚大贤也,安敢屈于臣位?”因下位而待以客礼。乐毅再三推谢,昭王道:“先生生于赵,赵,父母之邦也,臣之可也;先生仕于魏,魏,君臣之国也,不敢当宾可也。寡人于先生,又非父母,又非君臣,而承大教,自应客礼,又何必辞?”乐毅道:“大王虽君燕不君赵,而君之位同;臣虽臣魏未臣燕,而臣之位同,名分定也。大王不可因爱臣而废礼。”昭王道:“君臣之位虽通天下,亦不过泛为备位之君臣设也,如何敢加之于大贤?请正客位,以便领教。”
乐毅见大王之爱敬出于真诚,因离席拜伏于地道:“大王若爱臣,臣有肺腑之言,敢告于大王。”昭王忙亲手扶起道:“先生有何隐衷,不妨明告寡人。”乐毅再拜,因而说道,只因这一说,有分教:良禽栖于珍木,良臣事于贤君。毕竟不知何说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六回乐毅诚心合明主燕王明眼识贤臣
词曰:渭水飞熊,商岩霖雨,等闲万物不轻睹。一天云起定垂龙,万里风生必从虎。
赵岂无家,魏非无主,谁知气向燕台吐。虽然台上有黄金,还是君臣合心膂。上调《踏莎行》
话说燕昭王见乐毅说话有意,因扶起再三请问道:“先生有何隐衷,幸教寡人?”乐毅乃正色对曰:“臣之仕魏者,非以魏国可以展臣之才也,盖避赵乱,可暂寄其身耳。即今日奉表至燕,亦非仅为魏国而作使臣,盖闻大王礼贤之名,欲借此至燕,以为择主之阶,进身之地。此臣之隐衷也。臣之隐衷,虽不当一时即吐露于大王之前,不期才一拜瞻,略陈数语,即蒙大王倾听盼睐,加意绸缪,因知大王乃大有德为之君,非世主之比,使臣之肝胆身心尽服,不敢更虚作声价,吞光吐彩,以邀明王之求;又不敢坐失良遇,有辜来意,故不惜抱惭而底衷悉陈。大王若不欲报仇则已,若果欲报仇而有取于臣,则臣愿委质于大王而少效其区区,不识大王以为何如?”
燕昭王听了,喜动颜色道:“寡人自得国以来,无日不以求贤为事。虽蒙四方英俊,垂顾赐教,不弃寡人,然而如先生之雄才大略,片语即吐心胸者,实未尝有也。寡人愧非桓、文,而管仲、舅犯,先生实过之,正恨不生于燕而生于赵,不仕于燕而仕于魏,使寡人痛相见之晚,乃蒙先生灼见鄙心,深哀予志,而慨许以周旋,真魂梦所不敢望者,而忽遇之当面,何幸如之!此非寡人之幸,实燕先王社稷之幸也,愿先生金玉其言而勿悔。”
乐毅道:“君求臣易,臣求君难,臣得人主,肝胆愿涂地矣,又何悔焉?大王若虑臣言不实,请即受职。”燕昭王道:“大贤之用,国之兴废赖焉,何敢轻亵?既蒙惠诺,请暂就使馆,容寡人薰沐告庙,然后请先生登黄金台纳印,以国事示烦。今日初临,安敢草草?”
乐毅听了,满心欢喜,因再拜辞出,而暂就使馆以宿。正是:明君自望得贤臣,每恨睽违不易亲。今日相逢真快意,买金遇着卖金人。
乐毅宿于使馆不提。却说燕昭王见乐毅人物英俊,议论高妙,又开诚吐赤,并不作游说行藏,心深喜之,因亲至新宫来见郭隗,说知乐毅之事。
郭隗听了,大喜道:“吾闻乐君,天下士也,有将相之才,惜其生于赵而赵之人不知,仕于魏而魏君不识。今慕大王黄金台之高名翩然而来,正臣前所言之千里马也,今至矣!报齐仇,雪燕耻,俱要在此人身上。大王须厚遇之,勿失也。”
燕昭王见郭隗议论与己相同,愈加欢喜,因退回宫,三日不临朝,斋戒沐浴,亲告于庙,又将黄金新铸一颗亚卿之印。
到了第四日清晨,即至黄金台上,命百官俱车马、旌旗、执事,往使馆迎请乐毅到台。乐毅既至,朝见昭王。昭王因赐坐,说道:“先生大贤,尊之客卿师席方为宜也,不宜屈处臣位。但念寡人抱先王之深仇,痛入骨髓,思欲复之,而败亡之国,不易中兴,说者曰‘必求高贤为之生聚教养方可快意’。寡人慨之数年,竟不可遽得。幸天赐先生辱临敝地,又蒙先生哀怜寡人慨然俯就,故寡人不揣冒昧,愿举国听从。但思举国听从,非以职位临之不可,故特新铸此亚卿之印,颁赐贤卿,望贤卿念寡人负此深仇,暂为一屈。倘可借此而少释前愆,则先生造燕之功不浅矣。”因亲手取印付之。
乐毅双手接了印,然后再拜致之道:“毅仕魏小臣,今初至燕,大王即加臣以卿相之大位,岂臣所敢当?然臣受之而不辞者,知大王英明,定有以知臣而思用臣也,又自念臣才虽微,尚可效犬马执鞭之用,而不欲矫情以负大王之知。今既已受任,则职分当言者愿大王听之。臣闻:‘善飞者,必先敛其翅;善走者,必先缩其足。’今国家遭子之之变,又遭匡章之乱,所伤实甚。今虽得大王数年节养,然羽毛尚未充,元气尚未复,纵有深仇,只宜藏之于心,不宜宣之于口,若或告人,倘邻国闻之,是我未图人而先令人图我,非智者所取。何况齐大燕小,彼强我弱,岂一朝一夕所能报?依臣之见,欲报此深仇,非二十年蓄精养锐不可也。愿大王隐忍之以待时,容臣教其民为礼义之民,治其国为富强之国,训其兵为节制之兵,再观其衅而待其变,然后联合诸侯,一举而图,方为万全,此时则未可。若时未可而强为之,不独不能报仇,且恐招祸。”
昭王闻言,改容道:“寡人疏浅,蹈危亡而不知,非贤卿点醒,则寡人尚在梦中。今承贤卿大教,绝口不再言矣。”乐毅道:“大王不言,固所愿也。但至异日,或有言于大王者,尤愿大王勿听。”昭王道:“寡人家国身命俱听之贤卿,尚有谁言之足听?贤卿勿疑。但幸贤卿勿忘今日之言。”乐毅乃欣然受命道:“臣感大王知遇如此,敢不尽心!”昭王大喜,因赐宴,召诸臣陪之,而列乐毅之位于郭隗、剧辛、邹衍、屈景诸贤之上。君臣痛饮,尽欢而罢。正是:君臣遇合虽然有,谁似昭王鱼水欢。试上黄金台一看,燕山易水未曾寒。
乐毅既受了燕昭王亚卿之任以治国事,便下令民间:令百姓尽力生产,地不许荒,时不许失,官不许骚扰,民不许游惰,男不许无妻,女不许无夫。又下令于朝:令在位各安职守,不许纷更;刑法一定,宁从轻而不许贪酷;赋敛照常,宁薄取而不许增加;建言之官,不许建无益之言;任事之臣,不许生事;匡君以正者有赏,诱君以僻者为罪。又下令于营寨:各营务令兵将核实,不许虚报一名;粮饷实给,不许少侵一合;操练必严,不许因循故事;挑选必精,不许混容老弱;鼓之则进,金之则退,不许少违毫发;限之以时,勒之以刻,不可差失须臾;兵必知将,将必知兵,有如指臂,不许阻挠;步归于步,马归于马,各分营队,不许杂乱。
乐毅令下之后,毫不假借,行之未及一年,而燕国气象勃然改观。昭王大喜,因谓乐毅道:“贤卿为寡人如此劳神,而室家悬隔,寡人于心未安,必设法迎来,方是久长之计。”乐毅道:“蒙大王垂念,深感洪恩。但臣昔在魏,魏不知臣,蓄之不啻犬马,及今臣归大王,位臣卿相,此臣之知遇也。今魏王罪臣,以为背主,竟拘禁臣之妻小在魏,不许出城。臣年来因国事在身,未及料理,今既蒙大王念及,容臣设计,遣人往迎之。”昭王道:“原来如此,一发不可迟了。”
乐毅领命,因写了书信封好,差一能事将官叫做汪捷,叫他到魏国迎请家眷,临行悄悄吩咐他道,必须如此如此,方可迎来。汪捷领命,竟至魏国,先来见了夫人和氏,随即寻见堂弟乐乘,将书付与。原来乐乘已知乐毅在燕拜为亚卿,执掌燕国之权,久欲至燕相投,以为功名之地,却因魏王有旨,拘禁不许出城,故闷闷地住了许久。这两日正打帐设法私走归燕,不期乐毅有书来接,满心欢喜。
因将汪捷邀入内室,细细与他商量道:“乐老爷来接家眷,自然要去,但魏王有禁,不许放乐姓一人出城,却将奈何?”汪捷道:“乐老爷久知此事,已设一妙计在此。”乐乘道:“有何妙计?”汪捷道:“乐老爷说,二月十五日,大梁风俗,各城百姓及官宦,皆出城去南岳庙烧香,就借此为竟日之游。叫小将通知令族,备下车马,打点行囊,到了这日早晨,觑便各各隐藏于北城左右。到了午时,请二老爷竟戎装了,扮作燕将,放了个号炮,竟夺开了北门,放家人出去,外面听得炮声,自有人马来接应。”乐乘听了,大喜道:“有理,有理!”因悄悄打点。汪捷又来通知和氏并乐姓宗族,俱各欢喜收拾。
到了二月十五这一日,果是大梁风俗,大大小小俱往城南烧香游玩。城中十停人倒去了有六七停,地方谁来照管?和氏因收拾了车马,领着小公子,乘间悄悄从后院转到北城等候。乐氏阖族闻信,俱是如此。乐乘家眷也先打发到城下,自家却挨到将近午时,方戴起盔来,穿起甲来,骑了一匹好马,手持一杆大刀,带了三四个有刀的大汉,拿着号炮,飞跑至北门城下,放将起来。乐乘因横刀立于城门之下,大叫道:“燕王有旨,迎请乐亚卿老爷的夫人、公子并乐氏宗族往燕居住。可报知魏王,因行期急迫,不及入朝辞谢了。”乐乘一面叫众人快走。隐藏下的车马,听见炮响,早一齐蜂拥而来,冲出城去。
守城军士出其不意,又见乐乘横刀立马,好不英勇,哪个敢来拦挡?乐乘见车马都出城去,方随后赶来。众军士见乐乘去了,再赶到城外来看,城外早又有一声炮响,拥出一些人马,扯着两面大旗,旗上写道:“燕王迎请乐亚卿家眷”。接着了车马,竟弓刀耀日,鼓乐喧天地去了,谁敢上前去问!急急报知魏王,再差得兵来追赶,已去有数十里,哪里赶得上,只得罢了。正是:日日在前轻似土,一朝失去重如金。若非三尺纱蒙眼,定是一团茅塞心。
不数日,到了燕国,乐毅接着,不胜之喜。因将宗族俱编入燕籍而为燕人,又入朝致谢,又领乐乘来见昭王,荐其骁勇,用之为将。昭王见乐毅诚心为燕,愈加欢喜,因时时召见、赐宴,谈论国政兵权,真是欢如鱼水。正是:君爱臣如宝,臣尊君似天。如斯谋国事,未有不安然。
到了周赧王四年,忽秦国一个大游客叫做张仪,欲要连横天下诸侯以事秦,故来到燕国说昭王道:“秦之强,天下所知也,今欲加兵各国,以扩疆土。臣不忍天下被兵,已劝赵王割河间之地以入朝事秦矣。秦既得赵,岂能忘燕?大王若不割地事秦,早为之计,恐秦一怒,下甲云中九原,驱赵以攻燕,则恐易水长城非大王之有也。”昭王不能决,因请张仪就馆,而召众臣商议。
屈景说道:“既立国,当守国,岂可以土地事人为长策?况燕地有限,而秦欲无厌,但救目前,又将何继?且张仪游说之士,心甚诡而言不足信。若秦果贪燕,即割地而未必便可复无虞,不割地而秦即加兵,然燕简练已久,何至畏人?愿大王加察。”
众臣听了,皆赞道:“屈君之论甚为有理。”独乐毅无语。昭王因问道:“乐毅以为如何?”乐毅方对道:“屈君之论,守国之正论也。但今日张仪之言,乃一时机变之言,非正论也。非正论而以正论对之,是彼以虚而我以实,则受其累矣,莫若仍以机变应之为妙。”
昭王惊问道:“张仪之言,何谓机变?”乐毅道:“张仪欲连横六国以事秦,是张仪之言,非六国心也。张仪说一国而一国许之者,受张仪之恫吓,畏秦强而恐速祸,虽皆口许割地,尚彼此观望,未便即与。口许割地,则秦不加兵,地未即割,则地原无失,此机中有机,变中有变,臣所谓机变之事也。若地尚未割,而口先正言不许,彼借不许之言而先兴师问罪,以威其余,是我惑虚机而先受实祸,非美也。若虑既许割地而不便悔言,窃恐六国中之悔言者不只一燕,且张仪游士耳,不过伏口舌之利虚张秦势。能使六国割地事秦,则张仪之功;设或六国不割地事秦,在秦无甲兵之费,亦必不以为张仪之罪。张仪既不罪,则六国有罪亦轻。况张仪在秦,亦非忠信之臣,上下猜疑,恐不及割地而即别有机变。今大王莫若许割常山五城以事秦,待诸侯成约而后割之。臣料诸侯之约无日而成,而燕之地亦无日而割也。此时何必与之苦争耶?”
昭王听了,大喜道:“贤卿察机观变,明如观火,真不可及。”到了次日,回复张仪道:“秦,大国也。燕,小国也。既诸侯有约,敢不听从?亦愿割常山五城以附诸侯之后,诸侯之约成,即当交纳。”
张仪见昭王许割五城,大喜而去,即欲归报秦惠王以逞己功,不期刚到咸阳,而秦惠王早已驾崩,太子登极,改称秦武王。这秦武王为太子时,甚不欢喜张仪。群臣知道此意,遂向武王毁谤他许多短处,及张仪还朝,所言之事,多不听从。六国诸侯闻之,果不连横而又暗相合纵矣。昭王得知,愈服乐毅料事之明,遂更加敬重。正是:不慌全在胆,不惑必须明。胆与明相并,闻雷也不惊。
乐毅既执燕政,虽说日日练兵训将,治国养民,不觉十有余年,并不提起报仇之事。燕国就有一班臣子,来说燕王道:“大王筑黄金台,擢乐毅为亚卿,执掌兵权者,以为伐齐报仇也。初犹推说兵未练、将未训,今训练兵将亦已十年有余,而伐齐报仇之事全不提起。在乐毅受享快乐自忘之矣,岂大王亦忘之耶?”昭王道:“先王深仇,寡人岂须臾敢忘?然时犹未可,始待之耳。”众臣道:“齐犹是齐,燕犹是燕,今时不可,不知何时而可?不过以齐大难图,借此推挨耳。”昭王听了,不胜叹息道:“贤者所为,往往为不肖所诮。记得乐元帅登台时,即谆谆虑诸臣有今日之言。诸臣今日果有此言,则是诸臣今日之言,已在乐君成算中久矣。寡人安敢听诸君之言,而乱其成算?诸君请勿复言,寡人前已许其弗听矣。”众臣皆抱惭而退。正是:莫恨谗言众,但求君耳聪。是非能辨白,颜面自羞红。
众臣见说昭王不动,因又求说乐毅道:“燕王筑黄金台,大拜将军为亚卿者,欲报齐仇也。今将军日日练兵,日日训将,亦已久矣,竟未曾加齐一矢,岂燕王拜将军之初意哉?燕王虽不言,而将军独不愧于心乎?若齐仇可报,宜速报之;若不可报,则当去位以让贤者。倘碌碌犹人无所短长,而坐拥高位使燕王日夕悬望,不识将军何以自安?”乐毅笑谢道:“非不愿报,报之不能也!诸公有能者,愿执鞭以受教。”众臣见说不入,虽然罢了,然议论纷纷,终不能已。真是:从来人世是非多,任是无风也起波。若使君臣情少懈,可怜谁不受他磨!
众臣谗诮不已,亏得昭王信任乐毅,全不动心,故又过了数年。只因又过数年,工夫久了,有分教:绳锯木断,水滴石穿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七回齐王杀二忠臣以肆恶乐元帅会五诸侯而出师
诗曰:火种须焚,草根必拔,箭留弦上看机栝。若教腮上失龙鳞,便思虎面寻发拔。
不是耳聋,也非眼瞎,昏来孔窍都涂煞。劝君为政只清心,若清心时自明察。上调《踏莎行》
话说乐毅见昭王不听谗言,十分感激。又过了数年,欲报齐仇之心愈急,便时时差人到齐国去打听齐王的行事。此时宣王已死,王在位。这王为人比宣王更加骄暴,依着国富兵强,不是东伐梁,即是南伐楚,从无一岁休息,外虽有战胜之名,内却有消耗之实。
到了周赧王二十七年,天下汹汹,名分尽丧,惟强暴为尊。秦王无道,视周天子如无人,竟自僭称为西帝。称便称了,又恐独称不足号令天下,复遣使臣魏冉至齐,立齐王为东帝,就约他共发兵伐赵。
齐王见了大喜,便欣然改称,欲行于各国。一班谀佞之臣无不怂恿,惟中大夫孤狐喧出班苦争,以为不可。齐王不悦道:“帝与王,总一为君,但于众诸侯中分别强弱耳。今秦强于西,既称西帝;寡人君临淄岱,地广兵多,独不可以为东帝乎?”孤狐喧道:“天下凡百事皆可假借,最不可犯者,名分也,岂论强弱?譬如父母虽弱,安可降为子孙?子孙虽强,安可升为父母?今周虽弱,天子也。齐、秦虽强,诸侯也。数百年于兹,名分所在,谁敢犯之?即今诸侯称王,虽曰僭窃,犹然在臣子之列,奈何竟一旦称帝,无论触天下之怒,亦岂不惹天下之笑,与动天下之刀兵?愿大王熟思之。”
齐王道:“寡人闻名分虽严,亦有时而改,倘必不改,则纣,天子也,周家何以得称?今周运已衰,秦时正盛,夫岂不义则秦为之,亦必识时务之俊杰,有以承大命而劝成之,此非腐儒所知。今秦既已称为西帝,我齐何歉于秦,而独不可以称东帝耶?”孤狐喧道:“帝犹天也,岂可有两?秦之所以立大王者,恐一时创为之,天下不服,号令不行故然,因引大王分罪,岂美意哉!”齐王大怒道:“既立为帝,则天下诸侯皆臣矣,臣敢罪于君?汝今哓哓,不过单止寡人不为帝,岂能使秦不为帝乎?不能止秦,则是秦为帝矣。止寡人不为帝,则寡人为秦帝之臣矣。是汝不愿君尊,而愿君辱,不忠甚矣!”一班谄谀之臣,又在帝和之道:“既可立帝,谁肯为王?孤大夫之言差矣!”孤狐喧听了,不胜愤激道:“臣正议也,安能入邪辟之耳。”齐王勃然变色,大怒道:“谁是邪辟之耳?当面毁君、辱君,罪已不赦,尚曰正议,天下有此毁君、辱君之正议否?快推出斩讫报来。”殿下刀斧手闻令,一齐拥出,将孤狐喧捉住。
孤狐喧亦大怒道:“臣死不足惜,但可惜大王之死不久矣。”齐王听了,愈加大发雷霆道:“以齐之强,以寡人之英勇,虽合天下之兵亦无奈我何。汝一个负郭之民,吾用汝以为大夫,何负于汝,乃诅咒寡人。不忠之甚,万死犹轻!快推出斩于稷宫之通衢,使举国之臣民,皆知其谤君之罪。”大臣中虽也有几个出班为孤狐喧求饶,当不得齐王怒气冲天,一面传旨称帝,一面就拂袖入宫去了。可惜孤狐喧一腔忠义,反而受戮于稷衢之上。正是:骄君难与言,忠臣不怕死。所以谗佞人,只要君王喜。
齐王虽然一怒杀了孤狐喧,然称帝之事,心下也有几分狐疑,欲与人商量,却没相信之人。忽报燕使苏代来朝,王大喜,召入,因将秦王自称西帝,遣使立齐为东帝,就相约共去伐赵之事,细细述了一遍。又将孤狐喧谏止被杀之事,也说了一遍,因问道:“此事还该如何?”苏代道:“秦王以诸侯而自僭立称帝,自犯天下之仪,天下闻而愤怒之,未可知也。然秦正强,天下畏其强而首肯之,未可知也。今秦既自立,而又遣使立大王之为东帝者,亦恐天下罪之,而拉大王分罪也。大王若辞而不受,是拂秦王之意,自失为帝之机,俱非策也。以臣愚见,秦既立大王为东帝,乞大王竟受之而勿辞,使臣民、各国闻知其事,则大王俨然东帝矣。至于发号施令,称帝于天下,且请少缓。何也?臣欲以秦为前车也。倘秦称帝,天下无说,大王然后从容称为东帝,未为晚也。设或秦称西帝而天下憎之、恶之,大王受之而不称,则天下必以大王为知义,而得令名矣。此收天下人心之资也。”
齐王听了,大喜道:“卿所言最善。但秦王约我共伐赵,不知赵可伐乎?”苏代道:“伐国必破国,方可示威,若伐而空还,不如勿伐。赵国虽小,亦战国也,伐之未必即破。以臣愚见,伐赵莫若伐桀宋。桀宋,小国也,而南败楚,西败魏,昏暴多端,此必败之道也。大王因而伐之,未有不破。伐宋而破之,则天下皆畏齐之强矣。”
齐王听了甚喜,以为有理。东帝才称得两日,因苏代之言,便止住不称;又依苏代之言,即发大兵,去伐桀宋。
你道这桀宋是谁?就是宋国的康王。这宋康王虽生来性情骄暴,然立国微小,初犹不敢为非。只因城头上一个小雀,忽生了一个大,百姓看见以为奇事,遂报知康王。康王惊异,因命掌卜筮的太史官占之。太史占了,因拜贺康王道:“此大吉之象也。雀小大,占书上有言:‘小而生大,必霸天下。’大王之谓也。”康王大喜。自此遂心骄志大,任意狂为:与滕国为邻,欲展疆土,遂发兵灭了滕国;欺薛国兵少,遂时时遣将伐之;乘齐有事,遂暗暗地袭取了它沿边的五座城池;见楚地广阔,遂探其无备,而夺取二三百里;偶与魏战而大败之,遂沾沾自喜道:“此皆吾霸天下之征也。”见人尊敬天地,遂每每张弓挟矢以射天,欲使天怕我;而又往往操椎持扑以笞地,欲使地惧我;见人多事鬼神,又斩社稷而焚灭之,欲使鬼神服我;又置酒在室中,为长夜之饮,饮到欢快之时,要室中之人皆呼万岁。室中人呼了,又要堂上、堂下之人以及门外之人、国中之人皆呼万岁以应之,以见人不敢违我。昏暴若此,故天下之人皆谓之桀宋,以其昏暴如桀也。故齐兵一来,民心离散,无兵守城,宋康王方惊慌无措,只得逃走,要奔到魏国,不期追兵紧急,走不到魏国,竟死于温县,而宋遂绝矣。正是:暴虐大应死,昏迷国易亡。其余还可救,惟此没商量。
齐王亲见宋康王骄暴,身死国亡,若知警醒,岂不长享为君之福?而破宋之后,心满意盈,愈加骄暴,其所作所为比桀宋更甚。听见人称楚强,便发兵南侵于楚,以争其强;听见人称晋盛,即发兵西侵于晋,以争其盛;又思立为东帝,终碍于周,何不发兵并侵了二周而自为天子,日夜胡思乱想。
宗室子陈举看不过,因直言道:“治国当图久安,不必贪无益之虚名,须谨防有心之实祸。今齐幸国富兵强,上可以安宗社,下可以贻子孙。大王保此富强,大王之贤也。乃不足而南侵于楚,试思楚为何国而可侵乎?又不自揣而西伐于晋,试思晋为何地而可伐乎?二周虽弱,名分凛然,设可吞并,而秦、楚二国吞并久矣,何至今日?大王不思,以发兵为游戏,以战争为等闲,不知战胜则兵骄卒傲,养成讹诈之形,战败则甲破斧缺,伤损国家元气。况燕与齐,仇敌也。自齐杀燕王哙,而燕昭王衔冤饮恨,筑黄金台招致贤才,以图报复,已非一日,而大王毫不提防,恐一旦有萧墙之变,则大王悔之晚矣!”
此时,齐王正在骄暴之际,一班谀佞之臣,日日夸功颂德,意气扬扬,今日忽被陈举一番正论,直中其隐,羞得满面通红,不禁大怒道:“寡人伐燕,燕破;诛宋,宋亡;侵楚,楚惧;伐晋,晋惊。当今至强者,秦也。秦且奉寡人为东帝,而况其余乎?虽连年征伐,无不得意,至今国富兵强,损了哪些元气,要你这老贼胡讲!”陈举道:“富强难恃以为常,骄暴必至于亡国。桀宋骄暴,已为大王诛矣。大王骄暴,又安知不为桀宋之续乎?”齐王听了,气得须眉直竖,因大骂道:“天下诸侯,皆服齐强,我不诛人足矣,谁敢诛我?我且先诛你这老贼!”因命刀斧手拿去斩于东门,以为毁君之戒。
陈举道:“大王不必怒,臣之一死,死忠也,自为天下人怜,后世人惜。只恐明日大王之死,死于昏暴,不独今日为天下笑,虽千古之下,尚嗤笑不尽也。”陈举说不完,早已被刀斧手驱去斩首。正是:忠言苦诉浑如哭,昏耳愁听宛若仇。头已断来心已剖,一时余怒尚无休。
齐王自杀了陈举,满朝臣子谁肯再进忠言,惟有一班谄佞之臣,撺掇他为荒淫之事。燕国差来探事之人打听的确,早报知乐毅。乐毅乃朝见昭王道:“臣蒙大王拔于异国,位以亚卿,家人、宗族皆食于燕,又蒙大王之恩礼宠幸,至矣尽矣,无以加矣。臣苟有肝胆,未有不思仰报万一者。然欲报大王,无如复齐仇。而受任以来,竟蹉跎至今日者,非臣不留心于齐,奈齐无衅可乘。今臣闻其自灭了桀宋,愈加骄横,又南侵于楚,西伐于晋,复思吞并二周以谋天子,此皆亡兆,报仇雪耻,正在此时,故臣敢请大王商酌其事。”昭王听了,大喜道:“寡人衔先王之恨,二十八年于兹矣。常恐一旦溘至朝露,不及手刃于齐王之腹,以雪国耻,终夜痛心,每欲号泣告天告人,因受贤卿之诫,朝夕饮恨。今若有可图之机,愿起倾国之兵,与齐争一旦之命,虽死亦无所惜,愿贤卿教之。”
乐毅道:“大王志意既决,微臣敢不效力?但思齐虽骄暴,有可亡之机,然地广人多,兵强将猛,若轻易图之,不能制其死命,转要受其大害。以臣计之,燕虽训练多年,兵有节制,然素为齐轻,不能为先声夺其气,须合天下诸侯共攻之,方能成其大功。”昭王道:“合诸侯共攻之固妙,但恐诸侯各有所图,未必尽如燕意。”乐毅道:“诸侯虽各有图,然合之要有次第。臣以为燕之比邻莫密于赵,宜先合赵王。赵王正与燕好,必然听从。赵王若听从,则韩与赵两相和好,韩见赵合,亦必合也。至于秦王,贪利之国,须请赵转说伐齐之利,则秦必从。若夫魏,因臣弃魏仕燕,甚不悦臣,未必肯从。却喜孟尝君被齐逐出,今相于魏,深恨齐王,若闻燕伐齐,亦必劝魏以伐齐。楚虽深忌齐,却名与齐好,约之必不从也,然齐急必投楚,诛齐者,必楚也。今虽合之无益,然必须合之,留以为异日之用。”昭王闻言,大喜道:“贤卿料事直如指掌,寡人一一听从。”因出各国的符节,任乐毅为之。
乐毅见昭王言必听从,心甚欢喜,乃与剧辛说道:“今燕伐齐,欲合五国之兵以为助。韩、赵与秦,毅请自往。若魏,则怨毅仕燕,若楚,则素重剧君,俱烦剧君一往。”剧辛应诺。
乐毅乃自具车马、怀金璧,亲至赵国。此时,赵国乃惠文王在位,平原君赵胜为相。乐毅至赵,便先备礼来见平原君。平原君接见道:“乐君身操燕政,名重金台,今日辱临敝国,又赐多仪,必有所教。”
乐毅道:“昔者,寡君之先王受齐戮辱,此公子所知也。寡君饮恨含冤,欲图报复,此亦公子所察也。只因齐大燕小,齐强燕弱,故含忍至今,寡君日夜痛心。今见王昏愚已甚,骄横异常,屈杀忠臣,大肆贪恶,以东帝为不足,又欲吞周,以灭宋为固然,又思别国,观其所为,又过于桀宋。此亦必亡之道。故寡君愤愤不平,愿操戈负弩以为前驱,但念齐分封之国,虽犯可诛之罪,必须公讨,非燕一国所敢自专,故遣下臣上请于贵国,求赵大王公为天下诛暴除残,私助寡君报仇雪耻,恩莫大焉!义莫正焉!下情委曲,不敢竟闻,故特求公子转奏。倘蒙允助,破齐之后,河间之地近于赵疆,赵可部而收也,燕但欲复仇,不敢私取。”平原君道:“齐之强横,天下所憎,燕即不言,赵亦不能无言。况乐君有命,敢不劝寡君听从?”
正说不完,忽秦国有个使臣亦有事来见平原君,遂会在一处,问及燕、齐之事。乐毅因乘机说道:“齐不独为燕之仇,实亦秦之仇也。”秦使惊问道:“齐处于东,秦处于西,犹风马牛不相及,齐何为而为秦之仇?乐君之言,毋乃过情乎?”乐毅道:“有说也。今天下称至强者秦也,何知有齐?自秦立齐为东帝,齐遂妄自尊大,以为秦尚尊我,何况他国!故南伐楚,西伐晋,前已破灭桀宋,今又欲吞并二周,使天下但知有齐,不复知有秦。由此观之,则齐岂非秦之仇哉!今燕,小国也,尚愤愤不平,愿倾国与争,奈何秦以屡世之强,何惜一旅而不助燕以诛残暴之齐?齐诛,而秦之帝不必更分东西矣。今天下皆助燕伐齐,若秦不助燕,则是秦畏齐强,岂不惹天下之笑?”秦使听了,连连点头道:“乐君之言是也,归告寡君,定发兵相助。”乐毅乃谢而退出。到了次日,平原君果奏准赵王,亦许发兵相助。
乐毅见赵、秦俱许发兵,因至韩国,见韩王道:“昔燕先王遭齐屠戮,今燕王衔冤切骨,誓必报仇。但念以诸侯而伐诸侯,有助则公,无助则私,故使下臣告于列国,少求一旅之师,以张公义。臣沿途而来,已蒙秦王、赵王慨然许助,故下臣敢匍伏阙廷,陈情上请,望大王怜念寡君之深仇,乐从诸侯之义举,沛发韩旌,遥夺齐风,不独寡君感恩,而天下皆称高义。至若齐之残暴,在所当除,此又大王之霸业,非毅乞师之臣所敢并言也。”韩王道:“秦、赵既已许助燕,敢不随其后?况燕君又有宿昔之好,乐君又素所仰瞻,所教当一一听从。”乐毅见三国俱已说成,满心欢喜,因而谢了韩王,归报昭王不提。正是:为将不惟兵甲利,定须舌亦有锋芒。不然坐与君王战,安得唯唯俯首降?
却说剧辛至魏国说魏王助燕伐齐,魏王因谓孟尝君道:“燕君夺吾乐毅,是吾仇也,吾恨之尚且未消,安肯复助之而伐齐?”孟尝君果恨齐王逐他出来,因劝魏王道:“大王今若伐齐,非助燕也,实自利也。”魏王道:“何为自利?”孟尝君道:“前齐灭宋,宋之地远于齐而近于魏,以理论之,其地应为魏有。齐竟公然取去,殊为藐魏。今若为此而争,甚为费力,莫若乘燕伐齐,名虽助燕,而破齐之后竟掠宋地而还,岂非自利?”魏王大悦,因许发兵以助燕。剧辛见魏王已许,因而至楚,说楚王曰:“齐国强,不强于楚,往往侵楚,是欺楚也。燕虽小国,今已发兵雪耻。楚大国,雄据江汉,岂甘受齐欺?”楚王笑道:“齐王昏暴,早晚必亡,然亡齐者,必楚,楚岂受其欺哉!大夫且归,寡人自有破齐之略,但不与诸侯共事耳。”剧辛领命,亦归报于昭王。昭王见五国皆许相助,满心大喜,遂决意伐齐。只因这一伐,有分教:抉出痛心,变放快意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八回燕昭王大阅节制兵韩将军丧命匹夫勇
词曰:为问兵家何制?五花八阵流传,六韬三略更幽玄。登坛能夸此,临敌自无前。
若恃匹夫一勇,休夸百万威权。师行无正又无偏,谩言家国丧,性命也难全。上调《西江月》
话说燕昭王欲伐齐报仇,见乐毅、剧辛二人归报,秦、魏、韩、赵俱许发兵相助,不胜之喜,乃于周赧王三十一年,遂将倾国精锐之兵,尽付乐毅掌管。乐毅乃一面发文书至各国,约会发兵之期;一面即聚集兵马,于教场查点。正是:从来报复要坚心,不是坚心报不深。试看黄金台上客,至今方作虎龙吟。
乐毅将兵马查点明白,见人人精勇,队队严明,然后择了个吉日,请昭王到演武场大阅。到了这日,昭王带领着文武百官,亲至教场。乐毅令各营将士排开队伍,将昭王迎到将台之上,设御座,请昭王坐了,头上张一把绣黄龙的御盖,旁边列两柄悬日月的掌扇。文武百官俱列在第二层台上,惟乐毅直到台上,朝见昭王。昭王赐坐。
坐定,昭王乃抬头定睛细看那营中气象:只见旌旗密布,车马分排,连络如流,纵横若结。貔貅之士桓桓赳赳,仁义之师堂堂正正,令严而悄不闻声,气壮而满营生色,与往日之气象大不相同。
昭王看了,满心欢喜,因向乐毅称赞道:“军容威壮若此,皆贤卿操练之功。齐国虽强,有可图矣。”乐毅道:“此正兵也,进止有方,出入不乱,虽有铁骑,不能相犯。若临阵摧锋,长驱破敌,此中有三万精锐之兵,可挥之即出,令之即行,虽鬼神不能测其往来,此乃奇兵,直捣齐都,易如反掌。”昭王听了大喜,更加欣羡,因问道:“此奇兵可一观否?”乐毅道:“正要求大王亲阅。”
因命掌旗纛官,在将台上将蓝旗一挥,只见正东阵中,忽拥出一队人马,飞也似奔至台前听令,十分英勇。怎见得?但见:半似蓝兮半似绿,马上英雄青簇簇。时时击鼓动碧天,上按东方甲乙木。
旗纛官又将红旗一挥,只见正南阵中,又忽拥出一队人马,飞也似奔至将台前听令,更加英勇。怎见得?但见:顶上红云飘万朵,赤日朱霞作妆裹。胭脂马上大红袍,上按南方丙丁火。
旗纛官又将黄旗一挥,只见正当中阵内,忽又拥出一队人马,飞也似奔至将台前听令,分外英雄。怎见得?但见:将军金甲横金斧,座下龙驹认作虎。中央扯起杏黄旗,上按中央戊己土。
旗纛官又将白旗一挥,只见正西阵中,忽又拥出一队人马,飞也似奔至将台前听令,十分强勇。怎见得?但见:白盔白甲冷森森,风展旌旗霜色侵。枪是梨花刀是雪,上按西方庚辛金。
旗纛官又将皂雕旗一挥,只见正北阵中,忽又拥出一队人马,飞也似奔至将台前听令,更加英勇。怎见得?但见:一阵黑云压高垒,铁甲将军装束美。嘶风骏马似乌骓,上按北方壬癸水。
五队人马,各按方位住下。昭王看见这五队人马,人人雄壮,个个彪形,心下大喜,因问道:“兵分五色,自按五行,不必言也。但不知长驱之时,何以并进?”乐毅道:“虽然并进,自有首尾,若无首尾,何以长驱?”
因命掌号官,将金锣一面铛铛地敲了数声。只见五队人马,在教场中东转西折,盘旋了一回,忽变作一长蛇之势,青在前,红次之,黄居中,白次之,黑押在后。头在前摇,则尾于后摆,尾从后卷,则首从前回。首有事,则腹尾救之;尾有事,则首腹护之;腹有事,则首尾应之。首尾正行时,忽从中突出轻骑,或飞标、或飞锤,倏而前,倏而后,直如飞鸟之攫物,使人不见端倪,莫能测识。
昭王细细看完,喜之不胜,因赞道:“如此变动,曲尽兵家之妙,真为劲旅,足征元帅之大才矣。燕国何幸,得以转弱为强如此。”因厚出金钱,大赏将士,方罢操回宫。正是:漫言人众便横行,强国还须节制兵。若使刀枪操胜算,六韬三略尽虚名。
昭王大阅过,见兵有节制,一发敬重乐毅如师。那乐毅却谨敦臣节,毫不骄矜。到了出师之时,果然秦国遣大将斯难,领兵三万前来助战;赵国遣大将廉颇,领兵三万前来助战;韩国遣大将暴鸢,领兵三万前来助战;魏国遣大将晋鄙,领兵三万前来助战。兵虽各赴齐境,却俱有文书打到燕国来。
昭王见了,因更拜乐毅为上将军,并护五国之师以伐齐。乐毅领了昭王之命,因率大兵十万,沿途会合诸侯之兵,一时共集于齐境济水之西。一时军容之盛,惊天动地。真个是:军容赫赫连千里,兵气扬扬遍九垓。韩旆秦旌时掣电,魏金赵鼓日轰雷。足追风云皆龙种,力拔山来尽虎才。漫道人惊心胆碎,天为崩裂地为开。
五国大兵集于齐境,齐境守将慌了手脚,只得连夜飞报于王。此时王正在骄横之际,听见报来,哪里放在心上,因笑道:“我记得昔日燕王哙被我先王遣匡章杀了,这燕王平想是又自来寻死了。”又笑道:“你既要来寻死就该自来,怎又去求人帮助?”又笑道:“秦,大国,求他帮助,也还罢了。韩、魏、赵,小国,求他来何用!待我发十万大兵,去杀他个片甲不存,他才害怕,方知我齐国之强。”因命大将向子领兵十万,前往济水去退五国之师。因吩咐:务要杀他个大败。原来齐国从前出征,往往战胜,故兵将胆大。
这向子领了齐王之命,也不问好歹,竟欣欣然去了。正是:巢焚燕雀正嬉嬉,祸到临头尚不知。不是骄深迷作妄,定然愚极变成痴。
王自命向子去后,便目望捷音。过了几日,一个老臣王烛告病在家,病好了,听得此事,忙入朝进谏道:“老臣闻燕昭王筑黄金台,拜乐毅为将,欲报齐仇久矣,直忍了二十余年,不敢轻发。今又合了秦、韩、赵、魏四国之兵,方才敢发。臣想,其发不轻,则其志不小,其势必盛。大王即自发倾国之兵前往迎敌尚虞不支,大王怎么草草遣向子一人,领兵十万,前往迎敌?此必败之道也。幸去不久,大王还宜速领大兵,自往救援,庶可保全而无失。”
王笑道:“汝老矣!只记得这几句迂腐的陈言,怎知近来的胜败,要看时势所在。不是寡人夸口,近来的时势在齐,故寡人兵一出即便大胜,从未尝小挫于人,哪有个今日急败之理?汝只管放心,再迟几日定有捷音来到。”王烛道:“大王差矣!两国交兵,当论兵之多寡,势之弱强,将之勇怯,谋之得失,怎么论起时势来?若论时势,是赌造化,以国家为游戏。此事万万不可,望大王还是发兵往救为妙。”王道:“汝老矣!快快回去,寻个好坟墓,不要在此多管,惹人憎厌。”王烛叹息道:“大王既憎厌逐臣,臣何敢复言!但恐大王再想臣言就迟了。”因再拜辞谢而去。正是:曾闻古昔钦黄发,不道今人轻老成。只为老成轻不用,国家都被小人倾。
王烛去后又过了几日,王正与一班佞人说王烛的腐迂,忽传报道:“向子战死,十万大兵阵亡了一半,逃走了一半。五国之兵,直要杀过界来,势甚危急,求大王早早救援。”
王听了,方才着急,因连夜又点起十万大兵,自领中军,又选了韩聂为大将。这韩聂武艺高强,使一根浑铁枪,有万夫不当之勇,齐国恃之以为长城。王见事急,故率之前来。
到了济城,见济城未失,心才放下,因问向子为何就战死?守将答道:“向子正与秦将交锋,忽被韩阵上从旁突出一将,遂一枪战死。十万大兵上前去救,不期燕兵摆成阵势,从后一裹,急急逃回,早阵亡了一半,所以败了。”王闻知,又将残兵招聚在一处。
到次日,安营济上,望见五国之师,分为五阵,各拥雄兵,互相犄角,旌旗耀日,金鼓震天。王见了,回顾韩聂说道:“你看五国之师相倚为雄,将军能奋勇破之否?”韩聂道:“五国兵将虽共有一二十万,然燕国为主,秦、韩、赵、魏不过是请来之客,用力有限。臣只消突出奇兵,先斩了乐毅之头,则四国之师自然惊走,有何难破?”因恃勇跃马横枪,直奔出旗门之下,往来驰骋,呼叫道:“燕国乐毅小竖子,既来送死,何不早来纳命!”
正呼叫不已,忽燕阵三声炮响,金鼓齐鸣,旗门开处,见乐毅头戴一顶凤翅金盔,身穿一件龙鳞软甲,乘着一匹骏马,手执一杆五色的令旗,率领着一班精勇战将,直出阵前,应声道:“我乃燕国上将军乐毅,今奉燕大王之命,并护秦、赵、韩、魏四国之兵,前来擒取齐国的昏君,归戮于社,以报燕先王之仇,兼为天下除残去暴。为何齐国昏君不自出就缚,却叫你这无名小将在此搪塞?快报名来,好就缚束。”
韩聂因大声道:“齐称霸国,强于天下,此天下所共知,况今又为东帝,不加兵列国,已为列国之福,何列国不识时务,反狐群狗党,犯我齐境!我韩大将军这一根浑铁枪纵横天下,谁不闻名?汝乐毅生于赵,不过一匹夫,仕于魏,不过一下品,其才可知,有甚奇谋,怎敢愚惑燕君,妄窃亚卿之位,反招摇四国,浪兴犯土之兵!今既到此,死已莫逃,若知机悔悟,速速倒戈,令各国遁去,尚可免亡国之祸,倘竟执迷,枪尖到处,叫你五国之师立成齑粉。”说罢,骑着一匹骏马,咆哮阵前,往来冲突。
乐毅正欲遣将迎敌,忽赵阵中闪出一将,叫做王岱,手执大杆刀,飞马直奔韩聂道:“何等匹夫,敢出狂言!也叫你学向子的样子。”遂举刀就劈。韩聂用枪架过,就乘势刺来。
二人杀至二十余合,秦阵中又突出一将,叫做罗忠,手持一杆丈八蛇矛,跑马助战;战不数合,韩阵中也突出一将,叫做孟先登,手持一柄铜锤;魏阵中也突出一将,叫做唐大烈,手执一支方天画戟,飞马冲到阵前厮杀。韩聂看见,笑一笑道:“来得好,来得好!何足惧哉!”挺着一条枪,左冲右突,毫无惧色。四将各逞威风,裹住不放,真是一场好杀!但见:征云搅搅,杀气腾腾。征云搅搅,乱卷得天光惨淡;杀气腾腾,冷逼得日色昏黄。金鼓喧闹,犹如轰轰豁豁之雷震;旌旗招展,恍若闪闪灼灼之电飞。战场中刀枪并举,忽前忽后,眼一错性命交关;阵面上人马奔驰,忽东忽西,力稍怯死生顷刻。最狠是大杆刀,不离头上;最恶是火尖枪,紧逼心窝;最毒是方天戟,照人背脊;最险是三棱锏,觑定脑门。更难防者,是似飞蝗的乱箭;最怕人者,是如星点的流锤。将军猛勇,左冲右突,每游戏于无人之境;骏马通灵,前驰后骋,宛从事于礼乐之场。四将敌一将,而一将英雄,宛似龙遭虾戏;一将敌四将,而四将强梁,犹如羊被虎撩。毕竟不知谁弱谁强,到底还是龙争虎斗。
这韩聂果是骁勇,力敌四将,杀了半日,并没个输赢。齐王在将台上看见四将紧紧攒住,恐怕有失,又见燕阵中旌旗招展,似有个出兵冲突之意,遂忙让鸣金收军。韩聂虽说不惧,战了半日,不曾讨得便宜,也就借着鸣金,将枪向四将一摆道:“主公有令,且暂饶你。”遂勒转马头望本营跑去。
四将见不能取胜,也便借此各归本阵不提。却说韩聂归见齐王,齐王因说道:“将军苦战半日,未能取胜,寡人甚是忧心,如之奈何?”韩聂道:“大王不必忧心。四国兵力,也只如此。臣虽未曾取胜,然四将亦已寒心。臣明日不战四将,只将精兵突入燕营,取了乐毅之首,则四国自惊慌而遁。”齐王道:“乐毅既为大将,自有准备,岂易袭取?”韩聂道:“乐毅纵有才,不过挥旌耳,战阵之上料无能为。明日臣突出其不意,自然要斩其头。大王但请放心。”齐王听了大喜道:“将军若果能斩了乐毅,寡人必然重加封赏。”
韩聂因退去安息,到次早整顿三千甲士,指望突袭燕营。不期到了阵前,燕兵已在大营之外,又另立了青、黄、赤、白、黑五个小营。乐毅亲自跃马横戈,立于阵前。韩聂见乐毅自立阵前,满心欢喜,以为恰中其意,也不答话,竟点一点头,暗招了三千人马,随他冲入燕营。他竟一骑马风也似先奔到乐毅面前,指望直刺乐毅。
不期乐毅望见韩聂的马将到时,便先折转马首,跑入阵中,及到阵中,却又立马观望。韩聂见乐毅虽入阵内,却相去不远,又见五阵兵虽然分列,却不能变动;又见三千甲士亦已赶到,因想到:“不趁此时斩了乐毅,更待何时!”遂将马一纵,带了甲士竟赶入阵中,及赶入阵中,却不见了乐毅。忽闻一声炮响,五阵中金鼓乱鸣,旌旗齐展,人似虎,马如龙,一齐拥出,却不厮杀,只各认队伍,纷纷排开。一霎时,五阵变作一阵,团团将韩聂并三千甲士俱围在其中。
韩聂欲上前突战,却弓弩齐发,炮石如雨,上前不得,欲突阵而走,却又水泄不通,无门可走。韩聂着了急,因将三千甲士分作四路,令其四面冲突,自却于中纵横驰骋,欲寻出路。寻了半晌,但见人马布满,哪里有一痕渗漏?正寻不出,忽看见一队军士,手捧皂纛,拥着乐毅团团掠阵,又沿途传令:“不许放走韩聂!”韩聂听了,激得怒气冲天,因跃马挺枪,直奔乐毅,当不得乱箭射来,急急拨开,左臂上早中了一箭,只得忍痛拔去,大声骂道:“乐毅竖子!既要做英雄,可当面决一死战,倘战不胜,便死也甘心,怎藏形匿影,只以阵势困人!”
乐毅大笑道:“要斩汝这等匹夫,只如探囊取物,何须用阵,只可笑你这匹夫,既自称大将,怎阵也不识,竟冲了入来,岂不羞死,还要怪人?我若就此斩汝,莫说你这匹夫心不甘服,恐诸侯也只道我暗暗算人。今将饶你出去,我命将当诸侯之前断汝之头,叫你死也甘心。”因又一声炮响,只见四围队伍东西一卷,南北两分,忽又变作一条长蛇之势。此时韩聂的三千甲士已损伤了数百,正在慌张之际,只见阵开,哪里还顾得将军,竟四散逃回。
韩聂见了,自觉无颜,也要走马奔回,又怕人笑,忽又见乐毅立在长蛇阵中,大声叫道:“韩聂匹夫!你说要甘心死在阵前,故饶你出阵。今既饶你出阵,为何又不敢战?”韩聂听了,又是气,又是羞,不觉心头火发,遂拚死挺着长枪,直奔乐毅道:“不斩你的驴头,叫我这忿气怎消?”正飞马上前,不提防阵左翼忽突出一将,叫做邓方,手提大刀,劈头砍来道:“韩聂,哪里走,快将头来!”韩聂忽然看见,吃了一惊,忙折转身将枪去搪,不觉阵右忽又突出一将,名叫乐乘,手提大刀,照头砍来道:“韩聂,不要走!奉元帅将令,立等要你的驴头。”韩聂看见,急欲掣枪来抵,却被邓方又复一刀,及搪去邓方之刀,再急急掣回枪来搪抵乐乘时,已早被乐乘一刀,连肩带臂劈为两半。可怜韩聂在齐国做了一世豪杰,今日被乐乘斩了,化做南柯一梦。正是:为人切莫恃强梁,自古强梁不久长。瓦罐不离井上破,将军难免阵前亡。
只因韩聂被斩,有分教:江山瓦解,社稷冰消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九回败一阵又一阵急似烧眉下一城又一城势如破竹
词曰:人世不无成败,国家定有兴亡。不须笑弱与夸强,荒淫悲桀纣,神圣颂虞唐。
任你干戈争斗,由他名利奔忙。闲来搁笔细评章,奸雄不耐久,仁义始绵长。上调《西江月》
话说齐王在将台上,先看见韩聂并三千甲士卷入阵中不见踪迹,已惊得神魂无主,就传令众将出阵救援。众将奉令,虽走马临阵,却看见燕阵上兵马,青黄赤白黑卷做一团,没处下手,只好在阵前摇旗击鼓,以壮军威;围了半晌,忽见阵开,并三千甲士乱窜逃回;又见韩将军匹马走出,正打算上前去接应,忽又见韩将军飞马去奔乐毅,却被阵左右突出两将,一刀砍死。莫说齐王与众军胆都吓破,就是四国将军看见斩了韩聂,无不吐舌惊讶,赞羡乐元帅用兵之精,阵法之妙。正是:英雄穷困少人知,纵有奇才没处施。今日阵前名将斩,人人方识是男儿。
乐毅既斩了韩聂,看见齐军阵乱,齐将胆寒,又发一个号炮,指挥三万精锐奇兵,列成阵势,堂堂正正,竟逼近齐营。
齐王在将台上看见,心虽慌张,却无可奈何,只得下了将台,亲到阵前,喝令分兵出应。不知齐国兵将虽多,其猛勇俱在韩聂之下,今见韩聂被斩,各各气馁,又见乐毅的兵将俱隐在阵中,或出或入,没处与他争斗,心下皆十分害怕。当不得齐王亲身督战,不敢退缩,只得勉强出到阵前,用强弓硬弩射住阵脚,与燕军相对。
燕军逼至齐营立定,早一声锣响,阵中突出一将,横刀讨战。这将就是正先锋乐乘。齐王看见,认得是他斩了韩聂,不禁大怒,因问众将:“谁与我擒此贼,与韩将军报仇!”话未了,只见马军队中一将,姓骆名文,就是韩聂的外甥,甚是猛勇,手挺长枪,应声飞马而出:“待小将擒此贼来!”遂跑出阵前,也不答话,举起长枪,便照乐乘劈面刺来。乐乘将刀来架过,就乘势举刀相还。二人交上手,就斗了五十余合,不分胜败,战到妙处,两军俱喝彩。
乐乘见骆文枪法甚熟,料一时赢他不得,遂卖个破绽,拨转马头便走,道:“饶你罢!”骆文要逞英雄,纵马赶来道:“我却不饶你!”将及赶上,举起枪来照着乐乘的背心便刺。不期乐乘是有心诱他,只待马尾相接,即带过马来,大喝一声道:“你待刺谁!”因左手提刀将枪驾开,右手就趁势腰间取出鞭来,照头打下道:“且吃吾一鞭!”骆文躲不及,刚闪过头顶,背上早着了一下,只打着抱鞍吐血而走。
四国兵将,见乐乘既刀斩了韩聂,又鞭打了骆文,大有乘胜之势,恐怕他独自成功,故一齐掩杀。真是人如龙,马似虎,旌旗电闪,金鼓雷鸣,一齐都望齐营杀来。齐王看见,哪里敢再出战,忙令人紧闭营门,只将弓弩炮石死命紧守;五国兵将在营外辱骂,只得吞声忍受。正是:从来骄王只虚夸,哪有些儿实把拿?及到祸来夸不得,吞声忍气没哼哈。
王见败了两阵,心甚慌张。又有人揭了乐毅沿路的告示来与他看,上写着:“燕国兴兵,只要捉齐王去报仇,与齐国兵民毫无干涉。无论兵将投诚效用,即百姓保境自安,断无扰犯。有能捉获齐王或斩头来献者,千金赏,万户侯,决不食言。”齐王见了,愈加心慌,因暗想:“这些兵将俱是豺虎,往日又不曾加的恩惠,倘然有变,那时奈何!”心下一想,便立脚不住,遂悄悄将兵马托与副将掌管,自家却于半夜里带了数十马兵,竟逃回临淄去了。正是:只思逃性命,了不顾江山。试想江山丧,焉能性命全?
齐王既去,这副将一发支持不来,支持不到十数日,早被五国之兵,直杀得尸如山积,血流成河,剩下的残兵败将,都四散逃生去了。
乐毅大喜,一面写捷书飞报昭王,一面就在军中大排筵宴,请四国将军贺功,又椎牛置酒,大享五国兵士。享毕,以秦、韩边远,先请班师;秦、韩行后,就请赵师巡齐的外境,部收近赵的河间之地;又请魏师伐齐一路之边鄙,便于掠这近魏桀宋之故地。赵、魏二师大喜而去,以为乐毅不负所约。
四国俱去后,乐毅然后托剧辛部署大兵,沿路镇守,自却率三万精锐之兵长驱直入。剧辛因说道:“齐乃桓公之后,霸业之余,大国也。燕托国北鄙,小国也。今赖诸侯之力,幸而胜之,不过一时之功。然恐小国终不可以灭大国,既不能灭,而必欲深入灭之,则结怨必深,结怨若深,虽图一时之快,倘稍失意,后必悔之,况过而不留,于燕无益,于齐无损。以愚论之,莫若及今威势,扩取边城以自利,此亦久长之道,不识元帅以为何如?”
乐毅道:“国之大小虽分,而国之兴亡却又不在国之大小,而在君之仁暴。今齐虽大,而王实为暴主,稍有战胜便伐其功,略有所得便矜其能,有所作为便自主张,绝不谋及天下人,贤臣良佐则废黜之,进谄献谀则信任之,所行之政令,不是戾人,即是虐民,故百姓非怨即恨,无一相安,此破亡之时也。若以精兵因而乘之,则其民于君无恩,必然叛矣。其民既叛,则其君于民无依,必然逃矣。其君既逃,则其国无主可恃。故毅敢于深入者,乘其君逃民叛之时。若迟疑不决,坐失其时,但贪小利,取其边城,使彼犹踞君位,倘一朝改悔前非,恤其下而抚其民,不独燕小国不敢图齐之大,恐失边城之齐,又将图燕矣,岂不自误!如之何其可也?”
剧辛道:“元帅高论最为透彻,但愚更有所虑:自济上至临淄,约略计之有七十余城。其君虽暴,其民虽叛,彼此时兵尚在,城尚守,恐孤军深入,一时不能即破,则进退两难,元帅亦不可不虑。”乐毅道:“剧君所教,足见老成。但兵家所贵者神速也,所以神速者,先声也。若先声所至,果能神速,则城之多寡又可勿论。况燕先王三十年之深仇在此一举,安敢自失?今请与剧君约:剧君领兵主守,毅率精兵主攻。毅攻得一城,毅之功;剧君守定一城,剧君之功;毅不能攻,毅之罪;剧君不能守,剧君之罪。”
剧辛道:“元帅既忠勇如此,辛敢不受命!”二人定约,乐毅遂只率三万奇兵,竟长驱深入,其余大兵,俱付剧辛管领着守城。一路遥张声势,正是:行兵定要识分明,识若分明胆便生。看破君逃与民叛,敢夸兵过不留行。
行兵之道,果是先声可以夺人之气。今一路守城兵将,听见乐毅斩了韩聂,又鞭打了骆文,不数日又见齐王连夜逃回,不数日又见十万大兵只得三五千残兵逃回,其余尽被乐毅杀了,传得十分害怕。又见乐毅但擒齐王报仇,不犯兵民的告示,纷纷打来,却又有几分放心。不几日,又见乐毅兵到,谁敢迎敌?及降后,又见乐毅果然毫不伤民,但宣谕燕王威德,民心甚是悦服,故所过城邑,皆望风而降。
唯到了历城,历城守将叫做姜桂,乃是齐国的远宗,虽然年老,为人甚是倔强,又有些才干。听得乐毅兵到,人人皆劝他迎降,他偏不服,道:“岂有受齐君之职守,今日城池尚在,兵又不少,食又不尽,力又不屈,为何便降于人?”因领着兵将,将四门紧守,暗伏弓弩,自却顶盔贯甲,手持一支细细的梨花枪,肩上斜背着两口雌雄剑,能挥出百步取人,百发百中。打听得燕兵到了,却自领着五百人马,在北门外结成队伍,以待燕师。
早有探子报知乐毅。乐毅久知姜桂是个好汉,若以兵势劫他,他死也不服。因将大兵扎住在后,自却只带千余精骑,先至历城,与姜桂答话。因说道:“燕先王为齐王所戮,燕宗庙为齐王所毁,燕宗器为齐王所掳,此皆老将军所知。今燕兴兵,非无故来,实欲报齐仇,故所过之处,于民秋毫无犯,乞老将军鉴察此情,怜而假道。”姜桂道:“我姜桂只知奉命守城,不知其他,道岂可假哉!”
乐毅还要与他讲论,旁边恼了一员小将,叫做甘寿,大声道:“多少城池俱是望见迎接,何独老贼一城!乃敢狂言,待末将诛此老贼,看他守得住守不住也!”不待元帅发令,就挺枪跃马,直奔姜桂。姜桂微笑一笑,就用梨花枪接住厮战,战不到七八合,姜桂就拖着枪绕城东而走。甘寿不知是计,紧紧赶来。姜桂看见甘寿赶来,直待他马赶到百步之内,即飞起一把雄剑,照甘寿当头砍来。甘寿突然看见,方才慌了,忙将身往后一闪,急用枪拨时,那把剑早已将马头削去半个,将甘寿掀将下来。姜桂看见,就勒回马,用枪来刺。喜得燕阵中众将看见,便一齐飞马来救,又亏得内中一将暗发一箭,几乎射着姜桂,姜桂着了一惊,略缓了一步,故被众燕将将甘寿救去。
姜桂看见燕兵人众,便不回北城,竟转入东城去了。那边姜桂转入城去不提。这边乐毅就命兵将鸣锣击鼓,呐喊摇旗,就像个要踏平齐兵、攻入城去之势。细看来,却只有二三百小兵往来,大队兵却不轻易便动。这五百人的小队,见主将已败过东城,不知去向,又见燕兵声势严严赫赫,哪里立得脚住?你惊我慌,撑不多时,早乱纷纷一哄都拥回城去。
齐兵既拥入城,乐毅转下令退回,不许攻打。到了次日,姜桂见北城无恙,五百人马俱保全入城,略无伤损,便依然又带出城外,结成小队,横枪立马,以把守拦阻,甘寿并众将禀乐毅道:“姜桂本领只有限,恃着两口飞剑耳,飞剑虽厉害,不过斩一二人。元帅何不排开阵势,冲杀过去,彼数百人如何拦阻得住?”
乐毅道:“燕兵所过齐城,无不望风而降,独姜桂敢以孤城抗拒,亦可称齐之劲草,吾不忍诛之。况孤军深入,一路兵民宜抚以仁义,不当震以威武。倘破齐而有之,则齐之兵民即燕之兵民也。诸君只消诱开姜桂,吾自有破城之计,不烦诸君虑也。”
甘寿道:“元帅深谋远见,非末将等所可知。但只要诱开姜桂,愿待末将去为妙。”因换了一匹骏马,飞出阵前,举枪直刺姜桂道:“昨日误中了你这老贼之计,几乎丧命,今日砍你的头以报仇,看你的飞剑还能斩我么?”姜桂看见,又微笑一笑道:“昨日侥幸逃了狗命,已为万幸,怎今日又来寻死?”因举枪相还。
二人战到七八合,甘寿是惯战之将,越战越精神,姜桂如何敌得他过,因拖着枪依旧往城东跑去。甘寿这番是有心诱他开去,口虽呼天喝地大叫道:“老贼哪里去,我来也!”马却慢慢放来,只不赶上,使姜桂回又回不来,飞剑又砍他不着。这边乐毅看见甘寿诱开姜桂,便令军中放起号炮,将兵马排做长蛇之势,竟冲向城来。那五百结队之兵,谁敢拦阻?燕兵却也不去理他,只当没有。刚冲到城边,只听得城中喊声动地,两扇城门早已开放。原来昨日五百人乱逃入城时,乐元帅已暗藏一二百燕兵,扮做齐兵,混入城中,暗暗埋伏,今听见号炮响,故一齐砍开城门,来接应大兵入去。
燕兵虽然入城,却原是约定的,不敢侵扰一民,故民皆安堵如故。甘寿见兵已入城,方勒住马不赶,大声叫道:“姜桂老贼听着:你今抗逆大兵,本当斩你,因乐元帅念你是齐国的忠臣,故饶你性命。今大兵已过,秋毫无犯,快去料理你的职事。”说罢,竟转回马追随燕兵去了。
姜桂再折回北门一看,只见五百个结队之兵端然无恙,及入城检点,城中百姓还有不知燕兵过去的。姜桂因叹息道:“我不意乐毅用兵直至如此,几与王者之师无异。齐国君骄民叛,自然江山不保。我姜桂一生名节,岂至老而丧之?”因将职事付托与人,竟飘然埋名而去。后人有诗赞之道:老将丹心炯不磨,孤城危矣尚横戈。可怜齐国多豪俊,几个男儿得似他。
乐毅大兵过了历城,兵威一发大震,仁恩一发遍传,或是先来迎降,或是到时归顺,不三四月,已下了齐国四五十座城池。这日到了莱城。这莱城守将,叫做满兔,为人好用机智,见齐城一路迎降,欲要力敌,却又兵微将寡,料来敌他不过,欲要随众迎降,却又自不甘心,因想道:“莫若明则随众迎降,暗则伏兵击之。”又想道:“若未迎降而击之,倘一旦失事,彼必恨而屠城,使百姓遭殃,非为良策,莫若迎降之后待他兵过,再远远伏兵击之,纵然失事,没个复回来屠城之理,就是责问,亦可推辞。”
算计定了,因随众也写了投降的文书,先差人去迎接,然后点起二千人马,去南城六十里外一座牛耳山下去埋伏,只候乐毅兵到,过去一半,听号炮声响,却从中冲出。众兵领命而去,自却率众百姓大开城门,设香花灯烛远远迎接。
不期乐毅虽然一路受降而来,而一路守城的将官为人贤、不肖,俱已细细访在肚里。这满兔为人好用机智,早已访知,今兵到城下,见他老老实实与众一般迎降,心下已疑。及迎入城中,送上册子,又见册子上只有钱粮,并不开兵马,因叫满兔问道:“这莱城既已迎降,为何兵马不开?”满兔道:“这莱城兵将甚少,只有老弱千余,不堪战守,故未开上。”乐毅道:“此城既无兵将,你在此守些什么?倒不如随我去出征罢。”满兔道:“得随元帅出征固好,但愧毫无才能。”乐毅道:“人之才能也不在多,我闻你善于埋伏,只此一件便是矣。你既善于埋伏,则人之埋伏,你必知道。此去临淄,我正虑山谷多,恐人埋伏,你可与我一路细细打听。打听得出,算你的功,定加重赏;打听不出,误了事,则罪在不赦。”因命众将押去前营。
满兔见乐毅道破其情,惊出一身冷汗,伏在地下,只是连连磕头哀求道:“小将该死!小将因闻元帅一路俱忠诚待人,并不猜疑,故一时愚蠢,妄思作孽,实实伏兵二千于前去六十里牛耳山下,希图为故主效一击之私,不期元帅忠诚中又精明详察如此,真古今之罕有也!齐国江山断难保矣。小将事已败露,一死何辞,请伏斧钺。”乐毅听了,大笑道:“两国交兵之际,各用智术,原无大罪。闻你好用智术,但如此智术,用之何益?既肯直说认罪,还是烈汉,我不罪你。”因命放起,收回伏兵,仍守莱城。满兔感谢而去,乐毅方依旧驱兵前进。只此一进,有分教,人无固志,地没坚城。
不知后事如何?请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回齐劫燕燕乘便转劫齐营楚谋齐齐临危翻求楚救
词曰:但见古今亡国,何时君不临民,无非名姓换周秦。丧身方笑伪,窃位便称真。
揖让唐虞已旧,征诛夏禹垂新,一番君又一番臣。不知千载下,毕竟属何人?上调《西江月》
话说齐王逃归临淄,打听得兵民离叛,望风归燕,无计可施,日日在宫中纳闷。要与人商议,几个老成贤臣又都贬了,几个敢言忠臣又都杀了。惟有一班奸人佞臣,将酒来宽解。
这日听得报历城都失了,姜桂都走了,益发慌张道:“我还记得当年乐毅来投我,一无所长,就是一向流落在赵、魏,也不听见说他有才有略,就是燕王拜他为卿相,当国了三十年,也不见他做甚事业。虽有人常对寡人说他蓄心不善,寡人自倚富强,伐楚楚惧,伐宋宋亡,哪里将他放在心上,怎今一旦忽然猖狂起来!因回想我平昔的富强与从来的威名,都到哪里去了?连寡人也不自解。”
一个最亲密的幸臣叫做夷维,因说道:“大王,这些话大王说来似乎不解,以小臣观看来却又明明白白,有甚难解?此非乐毅之能,皆是大王心慌之故。前日五国之兵在济上,共来不过二十万,就是偶然输了两阵,也是兵家的常事,只该多调人马,添助兵力,纵不能战,也还可守,大王怎该就先走了回来?只因大王先走了回来,齐兵无主,便自然解体,燕兵乘虚,便自然得志,故臣说,此皆大王心慌之故,非乐毅之能。”王道:“事已至此,悔无及矣!”
夷维道:“过去的不消说了,就是今日百姓望风归燕,也非乐毅之能,还是大王心慌之故。”王道:“今日民归于燕,怎还是我心慌?”夷维道:“乐毅初来伐齐,还有四国帮助。今打听得四国皆已去了,乐毅一总不过十数万人马,况闻他长驱入齐,共只三万甲兵。大王若不心慌,点起齐兵,只怕还有一二十万,再选一大将,统领去迎战,算来还是我众彼寡。况且又是我为主,彼为客,况现乐毅又身入重地,即有七头八胆,恐亦再难猖狂。大王何至慌张如此?况所降之地,皆是因看无救无援,暂图免祸,若听得大王再振兵威,自然又要归齐。大王须有主意,不要心慌。”
王听了,满心欢喜道:“汝言甚是有理,寡人胆又壮矣!”因急急出朝,将齐国所存之兵尽数点了一十二万,叫一个大将耿介领了,前去一路迎战,又赐他一口宝剑,务要斩乐毅之首,斩了来,官上加官,斩不来,便令自裁。
耿介领了王命,虽然恐惧,却不敢不遵,只得领兵一路迎将上来。迎便迎将上来,只因打听得乐毅兵强将勇,人人胆怯,个个心慌,只思退兵,无一毫勇往直前之气。直迎到青城,方才望见乐毅的兵来,彼此探知,排开阵势,二将军各立阵前答话。
耿介因向乐毅道:“吾闻兵骄者败,欺敌者亡。汝既为将,也要识些时务,知些进退。燕乃小国,汝乐毅又乃燕国无名小将,昨幸借诸侯之力,偶尔战胜,可谓侥幸,就该急急退去,夸耀于君,以取功名,怎不自揣,却妄认以为己之才能,竟大胆孤军深入直到此地,可谓骄矣!可谓欺敌矣!只怕身入重地,死亡就在眼前,还要拈弓弄枪,做些什么?”
乐毅道:“燕报齐仇,本意只求诛此昏王,实无意图齐社稷。不意齐王暴虐忒甚,天意已移,民心已叛,望燕师如时雨,投燕师如归市,故兵不血刃,而四十五十城一时归附,岂人力所能强为哉?盖天意欲灭齐而兴燕也。此事人人皆知,汝鼠辈何愚而不悟,尚党恶助虐,以自取死!”耿介道:“齐之富强,天下所知,今虽失了数城,然临淄、海岱尚数千里,戴甲兵将尚数十万,倘一怒而张挞伐之威,即重驱易水,再捉燕王,亦宜易耳。何况汝一二万之孤军,又身入重地,岂不是羊投虎穴,鞭梢一指,即立成齑粉!今已奉齐王令旨,斩汝之首,快自下马受缚,免我加兵。”
乐毅道:“少康一旅,复兴夏基;武王十人,造成周室。兵岂在多?何况堂堂仁义之师,上应天心,下合民意,视诛伐齐之残兵,直如摧枯拉朽。若论齐民向化,本不当再动干戈,奈何汝等凶顽,不知天命,辄敢拦阻去路,又不得不诛一二,以警其余。”因问众将:“谁与我擒此逆贼?”言未了,只见副先锋邓方,一骑马,一杆刀,飞出阵前讨战。
耿介看见,忙挥众将迎敌。此时,麾盖下将官虽列有二三百员,然你看我,我看你,无一人敢挺身向前。耿介急了,只得呼名点了四将。这四将没法,方纵马临阵,接着邓方厮杀。两阵上金鼓如雷。
邓方奋勇,斗不上十余合,将刀一闪,早斩了一将落马。耿介看见吃惊,恐怕三将胆怯,因又点了四将,同出战与邓方厮杀。燕阵上正先锋乐乘看见,也跃马挥刀杀入阵中,横冲直突,就是两只猛虎。齐将虽多,哪里搪抵得住。一刻时,又斩了两将落马。
耿介看见着忙,忙又点催众将上前助战。众将虽不敢不上前助战,然心是怯的,气是馁的,只见忽前忽后,忽东忽西,车马纷纷,队伍散乱。乐毅看得分明,遂一声号炮,排开阵势,直冲过来。耿介初来,营寨尚不曾立稳,今又见阵上连斩了数将,心早慌乱,忽被乐毅大军冲将过来,急吩咐用弓弩射时,炮石打时,众将慌慌张张,有应有不应,哪里把捉得定?乐乘、邓方又乘势赶杀,耿介不能禁止,遂败将下来,直退走有二十余里,打听得燕兵亦已收兵不追,方才重新立起营寨。正是:战余落日黄,军败鼓声死。壮士惨不骄,主旌扬不起。卧地马悲嘶,连营军折齿。虎帐冷清清,将军将谁倚?
耿介闷居帐中,召一班谋士商议道:“燕兵十分猛勇,乐毅的阵势又甚是厉害,才一战,早损了数将,又败退二十余里,齐王闻知,岂不加罪?为今之计,却将安出?”一谋士叫做赵远的说道:“元帅勿忧,远有一计,定可以转败为功。”
耿介问道:“赵参谋有何好计?”赵远出位说道:“燕兵自燕至齐,不数月连下齐四五十城,并无一人迎战,其视齐已若无人。今元帅初到,又被他乘胜追奔二十余里,想其心满气骄,定不设备。以远愚意,莫若乘其无备,点起精兵,于二更人静悄悄袭他的寨栅。他的兵将纵猛勇,半夜里马不及鞍,人不及甲,也要败走。待他败走,然后以大兵乘之,则四五十城可复矣。”
耿介听了,大喜道:“赵参谋此计,妙合兵机,速宜行之。”只见又一谋士叫做贾论,也出位说道:“赵参谋此计虽好,以愚意揣度之,却只好用于别将,恐不能加于乐毅。”耿介道:“怎见得加不得乐毅?”贾伦道:“我看乐毅用兵大有古制,只怕这些偷营劫寨之事,他不论胜败,自是日夜提防,岂容人乘他之衅?就是他不设备,你看他车连马络,固结如环,恐亦劫不入去,元帅亦当熟思,不可轻动,堕入陷坑。况劫营乃机变之事,往往有我去劫他,早被他因而乘机劫我,元帅亦不可不防。”
耿介听了,沉吟道:“若如此说来,畏首畏尾,则齐兵再无得胜之日了。”大家正踌躇,忽又一个谋士叫做狐直,亦出位说道:“赵参谋之计,自是出奇妙算,贾参谋之论,亦是慎重良图。元帅欲行,又恐临时失足,欲止,又恐坐失胜机,委决不下。以直愚算,可以两全。”耿介忙问:“何以两全?”狐直道:“此去劫营,不用本寨兵去接应,只须点三千精兵前去足矣。若果能乘其无备,攻破营寨,则三千精兵可当十万之用,就使有备,急急奔回,亦不至于尽陷。若虑他乘机劫我,元帅可伏强弓硬弩,紧守大寨。他纵来劫,如何得入?万万不可因劫他人之寨,而先疏虞不保自寨,则两全矣。”
耿介大喜,遂决意行之。因命大将史俊同参谋赵远,点精兵三千,半夜去袭燕营,倘袭彼成功,放起号炮,我这里方有接应。史俊与赵远去后,耿介又下令兵将多伏弓弩炮石,紧防大寨,以防燕兵来劫,不许怠惰疏虞。正是:将军妙算已无遗,稳欲搴他大将族。不道后先差一着,赢棋翻又作输棋。
这边史俊与赵远悄悄领兵去劫燕营不提。却说乐毅以阵势横冲而来,只追杀二十余里,便下令住营,不许追赶。众将疑惑,因进而问道:“齐兵有十余万前来逆战,其气正盛,今被连斩数人,气已馁矣,正宜乘胜,穷日夜之力以追之,使他无驻足之地,何仅追得二十余里,元帅即下令不许追,容其从容喘息,复立营寨?”
乐毅道:“此非诸君所知也。凡物不大伤,必不大坏,兵不大乱,必不大走。齐兵十余万今日始至,气正锐,力正强,势正盛。虽赖诸君猛勇,斩其数将,又被阵势冲突,致其走败,然其合营之气尚未尽馁,合营之力尚未尽屈,合营之势尚未尽衰,若过迫之,必生他变。即无他变,亦不能尽如伤弓漏网之逃,莫若且缓之,令其苟且保全。既未大败,退避则不能;已经小创,进战又不敢,慌张之际,谋无所施,唯有劫营以图侥幸耳。待其来劫我寨,我寨备之,彼自受伤。我转因其来劫,乘机而往劫之,彼纵有备,亦必受我之蹂躏矣。内外受伤,然后败走,是真败,乱,是大乱,乘胜追杀,谁敢再复住足回头?可直至临淄矣!”诸将听了,方叹服道:“元帅妙算神机,虽孙武复生,莫能过也。”乐毅因分点诸将,如何埋伏以待其来劫,如何乘机以往劫其老营。诸将一一受命而去。乐毅却自坐在营中,命兵将准备下号炮,以号炮为令。
却说史俊与赵远领了三千人马,候至半夜,马去铃,人卸甲,悄悄地奔到燕营,听见营中虽隐隐尚有更鼓,却静悄悄不见有人把守。边俊与赵远以为得计,竟领着三千兵呐一声喊,杀将入去,杀到营中,却不见一人。正疑惑间,忽听得号炮四起,始大叫道:“不好了,来差了,误入人陷阱了!”因领着三千兵,忙忙退出,急退出营时,又听得一声炮响,四下金鼓齐鸣。史俊只恐伏兵四起,要拦住去路厮杀,吓得魂飞魄散,却喜得只有炮声与金鼓声,并不见有人马截杀。史俊与赵远喜出望外,乘着无人,领着三千人马飞奔回营。
原来乐毅欲劫齐之大寨,知齐必然防备,难以杀入,因使兵将伏于道旁,只等齐劫营之兵逃过大半,便从旁冲去,将齐兵分作两半。却令甘寿截住后一半,不许放他回去。又令乐乘、邓方,带二千人马,充作齐兵,转跟定史俊,去劫齐营。史俊与赵远在前面只顾逃走,哪里知后面之事?此时耿介正坐在营中守护大寨,以听捷音,忽听得燕营中号炮连发,知事不谐,十分慌张,欲要发兵接应,又恐大寨有失,只吩咐将弓弩炮石紧紧守定。不多时,只见史俊与赵远逃回,正夸说虽然去劫差了,却喜得托元帅福庇,并不曾伤折一人。
说犹未了,只见邓、乐两口刀、两匹马,带着二千人已直杀入中军帐上来。耿介与众将突然看见,胆都吓破,魂都惊走,不知是从哪里来的,一时手慌脚乱,谁敢抵敌,惟四散逃走。耿介坐在帐上,亏护卫人多,得能脱身,往后营逃了。其余兵将撞着的死,遇着的亡,也不知杀死了多少?正杀不了,乐毅的大兵又到,分袭各营。各营见势头不好,料立脚不定,俱乱纷纷各自逃生。杀到天明,乐毅鸣金收兵。再细看齐营,但见抛盔弃甲遍满沙场,破斧断戟壅填道路,尸骸堆积满山野,粮草狼藉如土泥,而十分万兵将不见一人矣。正是:麟阁标名是丈夫,谁知有幸不无辜。试问凭吊沙场事,一将成功万骨枯。
乐毅借齐劫营之便转劫其营,只半夜击走了十万齐师,一时兵威赫赫炎炎,无不心惊胆碎。一路来到的都邑城池,俱不惮数百里远远迎降。却喜乐毅兵到,倍加抚恤,毫发不犯。齐民久受王的残暴,今见乐毅抚恤,俱大喜,甘心归附,故乐毅之兵,如入无人之境,不月余,竟直抵临淄。
齐王见耿介败回,正没法摆布。忽报乐毅大兵已到城下,王慌得手脚无措。急点兵迎战,这个装病,那个怕死,无一人肯挺身出战,只得吩咐将城门紧闭,商议求救。秦、魏、赵、韩,俱已助燕,再无去求之理。惟有楚国,虽曾侵伐过,难以开口,然旧时原是相好,今事在危急之时,也顾不得许多,只得差人去求救。又想:“楚乃好利之国,空往求他,却也无用。”因命使臣,许尽割淮西之地,以为贿赂,求他速速发兵,以救燃眉。使臣也只得星夜去了。却恨远水救不得近火,每日只在营中着急。
正急得没法,忽夷维悄悄来报,说道:“大王,不好了!这祸事已到头上来了。”王惊问道:“你怎得知?”夷维道:“方才出宫去打听,见百姓纷纷议论,皆说‘燕国起兵来,原只要拿大王去报仇,实无心侵犯百姓,我们百姓何苦坚守城门,与他做冤家?莫若到明日清晨开放城门,迎接燕兵进来。他有冤的报冤,有仇的报仇,我们百姓但求个安静,便是福也’。臣听见此言甚是慌张,故报大王,须要早早设法。倘百姓无知,不识伦理,果然献了城门,这祸事便不小。”
王听见竟吓痴了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夷维又道:“大王不要惊慌,须早早算计。”王惊定了,方说道:“他要拿我去报仇,这个仇如何报得?我还记得,燕王哙是匡章逼他缢死的,子之是先王拿来砍为肉醢的,这个仇如何报得!若是哪个臣子要开门迎接,便好拿他来杀了,若是百姓,一国皆是百姓,如何杀得许多?为今之计,只好乘百姓不知,半夜里逃走他国,暂住几日,待楚国救兵到了,再重新归国未为晚也。”夷维道:“小臣细算,也只得这一条好计,恰与大王相合,再不消疑惑了。”王因暗暗传旨,报知素常亲信的文武,准备车马辎重,挨到半夜,竟带领着悄悄地开西门走了。正是:人生最乐是君王,坐拥臣民享万方。何苦荒淫与无道,致今逃走若亡羊。
王只因这一走,有分教:常作亡人,日趋死路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一回成功将已小受诸侯封亡国君尚大争天子礼
词曰:治国上明大义,施民下霈恩膏,报仇雪耻位名高,方称君子将,不愧古人豪。
七十余城齐下,三更半夜先逃,江山社稷一时抛。细思谁作孽,臣谄与君骄。上调《西江月》
齐王怕百姓开城,半夜逃走,且按下不提。却说百姓听得说齐王已自逃走,更无顾忌,遂公然地香花灯烛,开放城门,迎接燕兵入城。乐毅看见,满心欢喜,因按兵入城,不许妄伤一人,不许妄取一物。市朝安堵如故,全不知兵,民心大悦,乐毅乃书露布,一面差人飞马往燕报捷,一面即差亲信兵将守定宫门,不许放一人入去,惟着人尽将宫中齐王所积聚的财物重器以及玩好珠宝,并查出旧日燕国被齐掳来的珍宝,俱用大车装好,命重兵护送,归于燕国。
燕昭王先见了捷书,已喜之不胜,今又见齐国的许多宝物,并燕旧失的重器,一旦俱归,以为三十年的大仇得报,大耻得雪,感激乐毅不尽。因命文武监国,自却亲至济上,召见乐毅,再三称谢,因说道:“燕国久已败亡,今日得君昌大之,寡人思无以为报,惟兹名位。”即立拜乐毅为昌国君,使体制同于小国诸侯。
乐毅拜谢道:“此皆燕先王之灵与大王之诚,微臣不过效力,焉敢受此重位?”昭王道:“一战胜齐,功已不小,矧孤军直捣其巢,仅六个月而下齐七十余城,使其君逃民散,社稷沦亡,家国不保,而尽报寡人从前之深仇,其功之伟,真桓文以来所未有也。些须名位,何足为报!”言毕,乃命厚出金帛、牛酒,大犒三军;有功将士,照功升赏。兵将齐呼万岁,欢声如雷。
赏毕,乐毅因奏道:“得国易,守国难。齐君虽逃,尚有余孽未尽;临淄虽破,尚有余城未下。先声所至,但可吹其从风之弱下,至于苦节盘根,必须利器。今未降,是尚为齐党,倘一降,即系燕民,然降其身易,悦其心难,威武可以降身,悦心则非仁义不可。望大王勿以今日破齐,即为今日治齐也。”昭王道:“谋深虑远,愈见老成。寡人夙志已酬,但思静守,不敢复生他想。齐国未下余城,应缓、应急、应伐、应招,悉听乐君尊裁,寡人决不牵制。”乐毅拜谢受命。正是:君言悦臣耳,臣语快君心。如此托肝胆,方成鱼水深。昭王将三齐余事尽托乐毅,方才师回不提。
却说乐毅复到临淄与剧辛商议,将已下的七十余城,尽皆编为燕之郡县。又下令道:“齐已属燕,总必是一家,何必更设防守?”因将所戍之兵,尽皆罢去。又下令椎牛酾酒,犒其劳苦之士。又下令道:“小民穷苦,岂堪剥削,凡齐王所行之暴令一概除去,凡齐王苛求之赋敛一概蠲免。”又下令道:“齐之所以富强得称霸国者,皆齐先王与先臣管夷吾之功。今齐虽以子孙昏暴而亡,而桓公与管夷吾之功自不可泯,宜立祠以祀。”又下令道:“齐之贤才遭王贬斥,多屈于下而为逸民,有知者宜不时荐举,以居有位。”齐民见乐毅所行,皆合民心,无不欢悦。正是:漫言残暴命将倾,莫道诛求活不成。纵使斯民皆白骨,一经仁义便重生。
乐毅既将已下的城邑安顿停当,然后分兵招掠未下的城邑。有人报昼邑尚未下,请发兵围攻,乐毅道:“吾闻贤臣王烛乃昼邑人,前曾苦谏王,而昏暴,不能听从,罢黜其官,家居邑中。今若围攻,恐怕玉石俱焚,不可也。”因令发兵去昼邑三十里,远远围之,不许入犯。
再令使者厚具金帛,往见王烛道:“燕昌国君乐毅,闻王太傅贤良忠信,辅弼之才,而齐王昏暴不知用,以致屈处于野。今薄具金帛,聘请以佐燕王,乞太傅慨受而即日就道。”王烛谢辞道:“承元帅美意,宜恭从大命,但臣老矣,不能复效驰驱,愿使者善为我辞。”使者道:“昌国君临行又有令道:‘太傅若念求贤之意,惠然肯来,必不使高贤浮沉于下位,即奏知燕王,用太傅为相,封以万乘之邑,以展太傅之才。倘太傅鄙薄燕君,不以昌国君为重,而推托不行,则当引兵屠昼邑,使一邑人民,俱为太傅死。’太傅若再不出,则是太傅但知养一身之高,而不惜一邑之死,恐非太傅贤者所忍出也。还宜三思,受聘为是。”
王烛听了,乃仰天叹息道:“吾闻忠臣不事二君,烈女不更二夫。齐王虽昏愚残暴,疏斥老成,不听予之忠谏,然予久食其禄,齐臣也,即今被黜,退耕于此,亦齐民也,岂有世为齐臣、齐民,而一旦从燕之理?况齐国已破,齐君已不知存亡,若臣果有能有才,当出而求君复国。既不能求君复国,则不贤不才明矣,犹冒认贤才,受人之求,独不愧乎?且求贤当以礼,今又劫之以兵,义乎?不义乎?与其不义而生,不若全义而亡。”遂入内,悬其头于那梁上,奋身一坠,绝项而死。
家人报知使者,使者来救,亦已死矣。忙报乐毅,那乐毅闻知,不胜叹息道:“是予之过也。”因命有司具礼厚葬,表其墓曰:“齐忠臣王烛之墓。”因撤昼邑而不攻,待其自下,以为忠臣之惠。后史官有诗赞道:前齐拱手授燕兵,义士谁为国重轻?七十二城皆北面,一时忠愤独捐生。
乐毅既定昼邑,又有人报安平未下。乐毅因发兵来攻安平。安平百姓闻了此信,家家要走,人人想逃。怎奈齐国皆是陆路往来,载人载物必须用车。平时车的轴头皆长出毂外以为美观,最坚固的轴心也只用木。今忽然安平被燕兵来攻,大家都要逃走,你也是车,我也是车,城门又小,街巷又窄,一时拥挤起来,只恨车的轴头长了,彼此相碍,耽搁工夫,又恨轴心木头的不坚固,往往断了、折了,要费收拾。故安平城破之时,百姓逃走不快,往往被燕兵捉获,伤残性命。
内中唯有一能人,叫做田单,就是齐王的宗人,为人颇有才干,原以住在临淄,屡屡以兵法说王,要求王用他,但王昏暴,用的都是一班谗佞之臣,哪里得知田单是个未遇时的奇才,后看宗人面上,将他充了一个临淄的市吏。田单知时不遇,只得权为。不期燕兵到了临淄,齐王逃走了,城中人纷纷逃窜,田单无奈,也只得同众宗人逃到安平。既到安平,看见安平不是久长之地,遂将家中所用之车的长轴头尽皆截短,令其仅与车毂一般阔狭,又用厚厚的铁叶子将车轴包裹起来,包裹得坚坚固固。人看见不知其故,都来笑他,以为狂妄。田单只不说破,又暗叫同宗也将车轴照他式样收拾起来。及自到了燕兵来攻之时,阖城人逃难,皆受车轴长、不坚固之累,拥塞不前。独田氏一宗,以车轴头短,驱驰不碍,又亏轴心坚固,并不遭倾折,所以平平安安奔往即墨而去。安平人方盛传田单铁笼车轴之妙。正是:奇才有奇用,大志成大功。但恨尘埃里,无人识英雄。
田单是后话,且按下不提。却说齐王自半夜里带领着数百个文武官,开了西门逃走而去,走到天明,问是何地?左右报道:“前去卫国不远。”
王道:“卫,小国,虽不足以辱寡人御驾,但既已相近,便暂住卫国,以待楚国的救兵到再作区处。”因使人报知卫君道:“齐大王偶有事过卫,行旅在途,饩廪不备,此卫大王之责也,特特报知。”卫君因问侍臣道:“此当何以待之?”侍臣道:“齐王为燕兵所伐,不能固守,逃遁至此,此穷困之时,宜卑辞屈礼以求我。今来尚出言狂妄,以臣等论来,只合随常,不当优礼。”卫君道:“不可也。卫与齐为邻国,邻国有灾,正宜加恤。若因其穷困,故意薄待,则是失礼在我。倘齐王异日复国,将何面目与他往来?”因命备车驾,亲自出城以行郊迎之礼,又因齐王前曾称过东帝,相见时竟称臣朝见。
齐王平素骄傲惯了,今到此际尚不觉悟,竟恬然受之。相从的一班佞臣,又皆不知机变,但撺掇他骄矜,见卫君郊迎称臣,皆以为礼之当然。卫君既迎王入城,欲处以别宫,恐其亵渎,遂将临朝的正殿请他住了,命有司盛陈供具,大备礼乐,亲自上食,十分恭敬。
齐王也觉不安,欲要加礼于卫君,夷维一班私臣暗暗说道:“大王曾称东帝,君也。卫,小国,礼宜称臣。大王若于卫君小国而加礼,则前至鲁、邹诸国必要一例相待,从前东帝体制不一旦失了?若说今处患难,事当从权,明日楚救兵至,而得以归国,再重争天子之礼便迟了。”王听了,以为有理,便一味骄矜,全不为礼。
卫君仁厚,倒也还忍住了。当不得卫国诸臣俱愤愤不平,欲要羞辱齐王一场。无奈卫君做了主,不敢妄为,惟暗暗地叫人将齐王随行的辎重、器用,都乘夜劫去。齐臣报知王,王大怒道:“此卫国地方,怎容许盗贼擅劫寡人的辎重?甚为不恭,大为无礼?待卫君来朝见过,与他说知,就责令他严捕盗贼,追还辎重。”等到次日,竟不见卫君来朝见。
原来卫王欲厚待齐王,使他知感。不期齐王骄傲出于天性,那卫王愈执礼义谦恭,齐王愈显得骄傲。卫王自觉难堪,也就转了念头,不出来朝见。
卫君既不出来朝见,再要卫臣供给饩廪如何能够?齐王候至日中,竟不见陈供食具,心中又恼,腹中又饥,因与夷维商量道:“卫君不出,如之奈何?”夷维道:“卫君不出,没有供应,还是小事,但恐卫君不出,卫臣定然有变。”王道:“你怎知卫臣有变?”夷维道:“大王不留心!卫国这班臣子,甚是可恶,昨见卫君朝见上食而大王安受,一个个皆嗔眉怒目,愤愤不平,便有个要甘心大王之意,只碍着卫君不敢下手。故昨夜劫去辎重,已见一斑,今卫君不出,供应全无,则其恶心已尽昭矣,不可不防。”王道:“不知卫君何故不出?”夷维道:“卫君仁厚,欲尊礼大王又被臣下阻挠,欲从臣下又恐得罪大王,故不出也。”王听了吃惊道:“若果如此,则此系危地,不可居也。”夷维道:“若欲免祸,须乘夜逃去,稍迟,便恐落入圈套。”齐王信之,挨到半夜,遂悄悄同夷维诸人逃出,而文武从人,散居于外,有知有不知。到了天明,齐臣询问卫臣而卫臣不知,卫臣询问齐臣而齐臣亦不知,彼此乱了一日,只得各自散去。正是:骄君国已亡,其骄尚如故。只怕人变心,不知是自误。
王自卫国匆匆逃出,文武从臣散失了许多,行李更觉萧条,欲住无地,保得往前奔窜。忽一日,到了鲁国,君臣大喜道:“鲁国素称知礼,自来相迎。”因使人报知。鲁国守关之吏见是齐王忽到,不敢怠慢,忙报知鲁君。
鲁君因与鲁臣商量道:“若论齐王,残虐百姓,又骄傲无礼,妄称东帝,今是失国逃走至此,本不当以礼接待,但念同是诸侯,又是邻国,原存相恤之礼,今若拒而不纳,未免过情。况鲁素称礼义之邦,岂可失礼于人?”鲁臣皆赞道:“大王之言甚为有理。”鲁王因遣一使者出关来迎,因说道:“寡君闻齐大王驾临敝地,寡君有地主之谊,特遣下臣恭请入城,少申薄敬。”
齐王尚未及答,夷维早在旁问道:“齐大王驾至,鲁大王遣臣来迎,可谓知礼。但礼必先定而后行,庶临时不致错乱而费争讲。不知鲁大王请齐大王入城,将以何礼相待?”鲁使对说道:“臣闻两君相见,食必以太牢。齐大王大国君主,岂敢薄待。齐大王若肯辱临,寡君必将设十太牢以充俎豆,不识吾子以为何如?”夷维道:“子言差矣!以十太牢相待,以诸侯而待诸侯则可,须知吾齐大王立为东帝,乃天子也。汝鲁素称知礼之国,岂不知天子巡狩于诸侯,诸侯则避宫不敢居,朝夕献食于天子,必亲自视食于堂下,恭请天子进食,必候天子食已,乃敢退而设朝。由此论之,则鲁大王待吾齐大王,岂止十太牢之奉而已!子可归复鲁大王,必如此行,而后两君相见方不至失礼而费争讲。”鲁使见夷维之言狂妄,因佯应道:“敬从台命,容归达寡君,再来迎请。”因退见鲁君,细述齐君臣之妄。
鲁君乃大怒曰:“齐王以骄矜失国,当此逃难之时尚骄矜不改,死且不知其所,焉能有复国之理?”因命关吏紧闭关门拒绝。齐王候久,不见鲁使来请,因又遣使至关前来问信。关吏只在关上回复道:“寡君自揣,封爵诸侯,也只合与诸侯相接。初遣使来迎请齐大王者,只说齐大王封爵原是诸侯,不知近日又立为东帝。既立为东帝,则齐大王是天子矣。寡君诸侯,怎敢劳天子下临,请往别国去罢。”齐王见鲁君不留,君臣无语,面面相觑,然无计奈何,只得挨着劳苦往前去。正是:诸侯国已亡,反争天子礼。漫言身尚在,其心已先死。
忽一日行到邹国,困顿已甚,正欲借邹国暂且歇息,不料邹君又刚刚死了。王强要入去,新君因遣人来见王,拜辞道:“国家不幸,旧君死矣,新君又在丧际,无人款接,乞齐大王谅之。”王不好说是定要入去,因诡说道:“寡人既至此,又正值邹君之丧,不可不吊。”邹人道:“既齐大王要垂吊邹君,是邹君之荣也,敢不如命!”就要退去。夷维忙止住道:“齐大王下吊邹君固是盛情,但吊礼须要知道。”邹人道:“邹,小国,未习大仪,吊礼实实不知,敢求教之。”夷维道:“凡天子下吊于诸侯,主人必反背其殡棺,立于西阶北面而哭。天子乃登于阼阶,面南而吊之。此天子吊诸侯之礼也。汝归,速宜备设端正,以便齐大王入吊。”邹人虚应而去,因与国人商量,竟也闭关辞谢道:“主君有命,邹,小国,不敢烦天子下吊。”齐王欲发作,随行不过数十人,又发作不出,只得忍气吞声。
不期所到之国,见齐王骄傲,尽皆辞绝。欲逃往楚国,一来畏其路远,二来又惧楚乃大国,岂肯以天子礼待我?徘徊道路之中,甚是无聊。因使人四下打听,忽打听得齐国尽被燕兵夺去,唯莒州、即墨之城尚坚守未下。因与夷维商量道:“临淄大郡犹恐其难保,已弃之而暂避别国,莒州与即墨小小孤城,恐无复往之理。”夷维相劝齐王道:“鲁、卫诸国,亦已无礼如此,纵有他国,大王体尊,断难依栖。莒州、即墨城池虽小,尚是齐土,莫若且就便先归,到莒州暂图安息,以待楚后救援,那时再复国报仇,未为晚也。”王以为有理,遂竟奔莒州。到了莒州,果然尚完完全全,未曾破失。守将见齐王到了,忙迎将入去,就以州衙当作宫殿,暂且住下,一面点人守城,以拒燕军,一面又差人往楚求救。只因往楚求救,有分教:生悬残暴之身,死溅骄矜之血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二回王孙贾左袒诛凶田法章潜身复国
诗曰:骄君骄得一何痴,骄到身亡尚不知。多少旧人呈旧样,新人重复出新奇。
又曰:骄臣骄得更无因,君已骄亡何况臣。何事骄臣偏不悟,必求骄得丧其身。
话说齐王既得了莒州以栖身,遂连连差人往楚求救。此时,楚国正是楚襄王在位,见齐王求救甚急,又许尽割淮西之地以为贿赂,便动了欲心,因向大将军淖齿吩咐道:“前日燕兵伐齐之时,也曾遭剧辛来约我相助。寡人虽未发兵助他,却已隐隐地许其破齐。今齐被燕杀败,城池尽失,却又急了,连连来求,恐我不肯空往,又许尽割西淮之地以谢寡人。寡人若真去救齐,又恐燕军势大,乐毅善于用兵,一时胜他不得,欲不往救,又恐齐王死了,齐地为燕独得。故遣将军前去,名虽救齐,实欲将军相机而行,惟视利之所在,若救齐有利,即当救齐,若助燕有利,即当助燕也,万万不可执一,空了此行。”
淖齿受命,遂领了大兵二十万,竟到莒州来见齐王。齐王见楚王发兵来救,喜之不胜,又见淖齿雄赳赳、气昂昂,更加欢喜,就拜淖齿为相国,将齐国的兵权、民事,尽付其掌管,自家依旧扬扬得意,骄矜起来,时时向人说:“楚兵二十万,甚是猛勇,眼见得齐国要复,一复了齐国,便不愁报仇了。”正是:身犹在穷困,先想报人仇。谁知天有眼,灾祸早临头。
却说淖齿虽尽掌了齐国的兵权,然细细算来,齐国只有莒州、即墨二城,其余已尽为燕得,欲要以二城之力,恢复那七十余城,甚是烦难,终日思想。忽想道:“为今之计,倒不如乘此机会,暗暗关通乐毅,待我设计杀了齐王,与他平分齐地,方是楚王之利。若再有机会,叫乐毅奏知燕王,立我为齐王,则杀齐王之利,又为我淖将军之利。”
算计停当,遂暗暗差一个心腹将官,到临淄来见乐毅,说道:“淖将军传话乐大将军:淖将军名虽奉楚王之命,统领大兵二十万来救齐国,实则因燕王曾遣使至楚,相约伐齐,楚王虽不发兵相助,然已暗许为燕破齐。今淖将军兵虽在齐国,不欲负燕前约,故遣小将通知乐大将军,求乐大将军转达燕王,再立一约。倘破齐之后,肯平分齐地,立淖将军为新齐王,则淖将军当手刃旧齐王,以报燕先王之耻。倘乐大将军欲尽有全齐,希图自立,则淖将军又不得不转念救齐矣。特来请命,乞乐大将军裁而示之。”
乐毅恐托来使回答不确,因亦暗暗遣兵复于淖齿道:“淖将军,英雄也。齐王无道,而淖将军能仗义诛之,则无道之齐,淖将军之齐也。淖将军之齐,淖将军自取之,以立功名,此桓文之业,谁得而禁之?况燕先王之仇,又得借手于淖将军,淖将军即欲尽有之,亦感而不敢争,乃所请为半,区处最公,当达之燕王,定当惟命。”
淖齿见乐毅听从,满心欢喜,遂日夜思量要弑齐王。却碍莒州齐兵尚众,不便下手,遂将二十万大兵,尽陈于垓里,假说下操,叫人请王亲去大阅,大阅过,便好出兵攻燕,复取临淄。
王见请,大喜,以为复国只在早晚,遂带夷维一班佞臣,欣欣然竟向楚营而来,到了营中,以为淖齿必然出来迎接,尚缓缓勒马有待。不期一声炮响,虎帐中早呐一声喊,走出二三百个刀斧手来,传将军之令,叫将无道昏君拿下。
王听得,吃这一惊不小,口还争嚷道:“我是齐王天子,谁敢拿我?”早被众刀斧手拖下马来,横捆竖缚地捆到帐前。一班佞臣,也都解进。淖齿竟高坐在帐上,指着王大骂道:“齐乃霸国,汝乃霸国之君,若不昏暴,高拱九重,谁敢侵犯?乃东征西伐,一味骄矜,重利虐民,百般无道,诸侯之师才临济水,只经一战,早已弃甲而逃。乐毅之兵刚到临淄,并未对垒,又复弃城而走,不数月已将全齐断送。今偷生于一城,尚欲何为?本将军奉楚王之命,本当重兴齐国,今见天心已去,民怨已深,故不得已而为天下除残去暴,另立新王,汝须莫怪于我。”
王听了,垂首无言。只有夷维为他辩道:“齐王那骄暴之罪固不能辞,但恨平时无忠良告诫,所以至此。今蒙大将军正训一番,自应改悔。”淖齿道:“怎说无人告诫?齐之亡征,上有天,下有地,中有人,已告过三遍矣。”夷维道:“何曾见告?”淖齿道:“昏暴之人,如何得知!前者,千乘、博昌地方,天曾落血水如雨者一连三日,岂不是天告?赢、博地方,地曾一裂深及于泉,岂不是地告?最可异者,忽有人当关而哭,急急去拿他,却又不见。人虽不见,却隐隐仍闻哭声,岂不是人告?怎说无人告诫?今已至此,尚欲求生,如何能够!”夷维看这光景不能相救,便跑上前,抱住齐王大哭道:“大王,天子也,而仓卒中失于防备,乃死于匹夫之手。天耶?命耶?世事不可问矣!”淖齿命乱刀先斩了夷维,然后将王倒悬于屋梁之上,三日之后气才绝。正是:暴君暴死事寻常,不用悲来不用伤。不信私臣私到底,也如公愤肯从亡。
淖齿既弑了王,情知与齐结仇已深,恐怕遗下子孙后来报仇,遂着人四下搜求齐王的世子、宗人,欲尽杀之,以绝祸根。不期宗人、世子一闻王被弑之信,便都隐姓埋名逃去,无处可求,只得罢了。淖齿因前有约,遂写表章一道送与乐毅,夸张其弑齐王之功,要乐毅奏知燕王,下诏平分齐地,立位为齐王。乐毅事虽延挨不行,却满口应承。淖齿喜之不胜,因在莒州就行王者之事,骄淫狂妄,比王更胜十分。莒州之民,大不能堪。
却说王驾下有一臣子,复姓王孙,名贾,十二岁就丧了父亲,亏母亲抚养,教以礼义。王怜其孤弱,因叫他做一个侍从官,日日随朝。及燕兵到临淄,王半夜逃走,文武相从,王孙贾亦在其中。不期到了卫国,因卫君不朝见上食,王疑其有变,半夜又逃,不曾通知文武,故君臣失散,没处找寻,只得潜走归家。
其母见而惊问道:“汝从王而去,今汝忽归,则王何在?”王孙贾对曰:“儿从王于卫,卫君臣将有变,王惊而半夜潜逃,未及通知文武,故文武不知,晓起寻觅,已不知王匆匆何去,故不得已而归家禀知母亲。”其母听说,因大怒道:“汝朝出而晚归,则吾倚门而望;汝暮出而不还,则吾倚闾而望。母子望之如此之切,则君之望臣何异于此?汝幼而孤,齐王怜而官汝。食王之禄,则为王臣。至今国破家亡而出走,汝为王臣,应从王死。奈何从王而出,王昏夜而逃,汝竟不知其处,汝尚何归?”
王孙贾被母数说,羞得满面通红,因泣拜于地道:“儿知罪矣!今往求王,但恐不能事母,奈何?”其母道:“忠孝岂能两全,汝好为之,勿以我为念。”因出而细访踪迹,始知王自卫逃走,曾至鲁国,因而遂奔到鲁。及至鲁国,细细再访,始知鲁君拒之,不曾入关,又往邹国去了,因而复奔至邹。及到邹再访,乃知邹人拒之,也不曾入。再细访时,方知原往莒州去了。及奔到莒州,以为齐王断没人敢拒,定可从王,以报母命,不料又被淖齿弑死。因放声恸哭,奋不顾身,将衣服解开,袒出左臂,大呼于市道:“淖齿虽楚臣,既为齐之相国,则齐臣也。既为齐臣,而敢乱其国、弑其君,不忠之甚!吾誓必杀之。有忠义之士,愿从吾讨贼者,
当照吾左袒。”
市中人见了,俱嗟愕惊叹,彼此怂恿道:“此人小小年纪,尚有此忠义心肠,吾辈世为齐民,素称好义,岂反不如他?况淖齿暴虐异常,日日害民,从而杀之,也可除去一害。”遂你也左袒,我也左袒,一霎时左袒要杀淖齿的就有四百余人。
却喜得楚兵虽多,部分屯在城外,一时间不知城中之事;又喜得淖齿自杀了王,以为惟吾独尊,料无人敢去惹他,因放心乐意,在齐王宫中受用。这日,正在宫中酣饮,使美色妇人奏乐为欢。宫门前,虽也排列着许多兵士把守,又喜得许多兵士,也与将军一般心肠,将军在内酣饮,众兵士也就在外酣饮,盔甲不着,刀枪闲倚,谁来把守?不料王孙贾一时发愤,聚了四百多人,突然拥到王宫,正恨没有兵器,恰好守宫门兵士的刀枪,俱闲放在那里。众人看见不胜惊喜,便呐一声喊,一齐抢去拿在手中,拥入宫来。
淖齿此时已吃到沉酣之际,又是轻裘缓带,突然看见,先惊个半死,怎敢上前迎敌?及要往后躲时,王孙贾与众人奔到面前,乱刀齐下,砍成数段。守门兵士急急赶拢来,见主将已被杀,谁肯向前,竟四散逃去。城中百姓听得王孙贾诛了淖齿,无不欢喜,都一阵一阵蜂拥而来,助势相从。王孙贾因率领着,将四面城门紧闭了,轮流看守,以防城外兵变。谁知城外的楚兵虽多,忽然听见淖齿被杀,没了主帅,便人各一心,不能钤束,有一半依旧逃回楚了,犹有一半,竟往临淄投燕。不旬日之间,二十万楚兵,去个干净。后人有诗赞王孙贾道:仰遵母命去从王,左袒能诛淖齿亡。不独王仇得报,又为新主立齐疆。
王孙贾既杀了淖齿,又见楚兵散了,莒州保全,百姓无恙,心甚欢喜,只恨国家无主,一时访不出世子来,甚是着急,日日差人四处访寻踪迹不提。
却说那王的世子,名唤田法章。自燕兵到临淄,王逃走,他自知在临淄立身不能够,因扮做百姓,随人逃走。不期附近州邑,尽已降燕,无处可逃,只闻得莒州尚为齐守,只得远远逃到莒州。到了莒州,不期又遭淖齿之变,再欲逃往他方,齐国却又无地,没奈何只得改变姓名,投靠到太史后家佣工,暂图潜藏其身。
这太史后不留心细察,怎知他是个贵人?竟将他照着众佣奴一例看待,饥寒困苦有所不免。正是:呼牛呼马且随人,何况身随牛马群。漫道衮衣垂帝象,脱来原是历山民。
这太史后虽一时不曾识得田法章,却喜得太史后有个女儿后氏,生得:美貌如花,而无凡花之媚态;肌莹似玉,而发美玉之奇光。举止端详,笑轻盈之飞燕;声音清楚,耻俏丽之流莺。鬓发如云,何必更施膏沐;远山横黛,不须巧画蛾眉。眼凝秋水,不作流波之转;体融春风,态具芳淑之姿。生不寻常,浑如帝女临凡;望而贵重,定是后妃出世。
这后女不但人物生得窈窕端庄,压倒寻常艳丽,最奇是一双明眸,雅善识人,凡人到眼一看,便知他的贵贱穷通。更可敬者,多才足智,可以治国经邦,往往临镜自夸,有后妃之福,故许多贵宦来求亲,她都不允。忽一日,偶然看见世子杂在众佣奴之中灌园,心下暗暗吃了一惊道:“这佣奴,贵人也,如何困辱至此,必有缘故。”便时时叫侍婢周济他些衣服,因而察访他的家世来历。世子只是粉饰,不肯说出。
侍婢因告后女道:“小奴细细盘问,这些公子王孙,他都不知道,看将来还是个穷人,不是个贵人,小姐莫要错看了。”后女只是不服。过了几日,又叫侍婢去盘问他。盘问了来,只回他是贫贱之人,不是贵人,后女愈觉不服道:“哪里有这等一个贫贱之人?”因自走到后园,使侍婢暗暗叫他来,问道:“你系何人?可实实说出,不要瞒我,我还别有商量。”世子道:“小人蒙小姐时时赏赐衣服,感激不尽,有事怎敢相瞒!但小人实实系一穷民,故甘心佣作。”后女道:“你不要瞒我。我看你气象不凡,隐隐有龙凤之姿,非独不是穷人,而是富贵之人,还不是寻常富贵之人。我实怜你,不是害你,你何苦忍而不说?”
世子低着头想了半晌,方说道:“小姐一双眼已似明镜,一片心已如父母,一段至诚已如天地,我再不说是草木也,便死也顾不得。不瞒小姐说,我实在是齐王世子田法章也,国破家亡,流落至此,望小姐怜而勿言,使得苟全性命。”后女听了方大喜,看着侍婢道:“如何?我说哪里有这样贫贱人!”因又对世子说道:“殿下不必多虑,目今殿下之富贵至矣。”世子道:“齐已亡矣,何敢复望富贵!”后女道:“齐之亡,亡于齐先王之暴虐,非田氏之数已终也,自有兴期。殿下安心待之。”世子道:“齐国已成灰烬,小姐何以知其重兴?”
后女道:“乐毅前于六月中下齐七十余城,今留齐三年而竟不能破莒州、即墨二邑,此中大有天意存焉,是以知其重兴。”世子道:“若赖社稷之灵,重见天日,当以后妃报卿之恩。”后女知其必王,遂与私焉。正是:不是私相从,非干悦己容。只因贫困里,俏眼识兴龙。
世子得后女周旋,方免饥寒。又过些时,忽听得王孙贾杀了淖齿,因齐国无主,四下访求世子。世子闻知,不知祸福吉凶,惊慌无措,只想躲藏。后女因怂恿他道:“殿下不必躲藏,此正是殿下复国的时候,快快出去应承,不要失此机会,被别个宗人认去。”世子犹疑不决。后女再三催促,世子方自走出来,对太史后说道:“我乃齐王世子田法章,听得外面有人访我,不可隐匿,烦太史为我通知。”太史后听了始大惊,自悔不知,不曾厚待,因报知王孙贾。
王孙贾大喜,因具车驾仪卫,率领齐国一班旧臣,都到太史后家迎请世子。世子出见众旧臣,旧臣认得是真,无不欢喜踊跃,以为有主,因迎至宫中,共立为王,号为襄王。各大臣重加官爵,诚心抚民,领兵保守城池,又备重聘,立太史后女为后。聘至,而太史后细察之,始知女先有私,大恨道:“女无媒而嫁者,非吾女也!徒污吾门也。”自女之入宫,遂绝不与通。正是:后位非不尊,白璧岂容玷?所以守礼人,薄而不相见。
襄王即立,因见莒州孤单,恐难久立,因使人四下招致旧臣。原来齐国的臣子,原也不少,只因王骄傲,只信奸佞,不用忠良,故尽皆隐去,不愿为官。后见王烛死节,就都叹息道:“王太傅已告老在家,当国破家亡之时尚怀旧君,不肯失节。我等人立齐朝,食其重禄,享其高位,见其一旦败亡便都逃走安居,不图恢复,岂得为人!”就有个要图恢复之心。后又闻知王孙贾袒臂一呼,竟杀了淖齿,惊散了二十万楚兵,愈激发其勇往之气。因悟道:“兴亡成败,只要有人,众寡强弱,哪里论得!”遂纷纷相约,要图恢复,只因访求不出世子,尚犹疑不决。今见襄王复立,又见遣人招致,遂都到莒州来相从,一时莒州便大有生气。正是:兴亡全在人,人胜即天命。所以只求贤,绝不图侥幸。只因莒州又有气象,有分教:衰尽忽兴,否极泰来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三回乐元帅识天心容小邑燕昭王念功绩斩谗人
诗曰:从来成败有天心,识得天心眼便深。不是此中存一线,二城安得到于今。
又曰:谗言虽说巧如簧,只合挑唆愚与狂。若使入于明主耳,直窥其肺察其肠。
话说齐地尽失,单靠得莒州、即墨二城尚为齐存一线。莒州新立了襄王,渐有起色。不期即墨的守将忽然又死了,一时三军无主,合城的士夫惶惧,因聚而商量道:“即墨虽小小孤城,不足重轻,然在于今日,却是齐之根本。守将既死,若不择一个知兵之人,推戴为将,倘有缓急,将谁倚赖?”众人以为有理,因而各举所知。连举了数人,皆不服众。
忽一人说道:“我举一人,大有将才。”众问是谁?其人道:“不是别人,就是安平逃难来的宗人田单。”众人一听,都晓得他截短车轴、铁笼轴心之事,齐应声道:“此人果有将才,举得正当,我辈几乎忘了。”遂同了来拜请田单。
田单因见众人合议而来,都出真诚,遂不推辞,因说道:“当此国破家亡之际,单有同宗之责,既诸君见推,焉敢辞?当任此以复齐疆。但为将,兵机秘密,难尽告人,或严或宽,或勇或怯,或奇或怪,各有变通,愿诸君勿讶。”众人听了,俱大欢喜道:“即墨得人矣!”因将一应事权尽付田单,立为将军。
田单既为将军,便周视城垣,检点兵马,稽查钱粮,整理器械;见城垣倒塌,能身操板筑,与士卒同其操作;见军旅单寒,即宗族亲故,亦皆编入行伍。豪强犯法,绝不假借,贫民困苦,百般抚恤。满城人最怕他,又最爱他。田单又使人到莒州报知新主,相约犄角救援,以拒燕兵。正是:莒州立新君,即墨易新将。君将一时新,便知新气象。田单在即墨坚守,且按下不提。
却说乐毅在临淄,初闻得王孙贾杀了淖齿,心下想道:“淖齿狂横,固有取死之道,然拥兵二十万,王孙贾左袒一呼,便将他杀了,齐尚为有人。”过了些时,又闻得莒州立了新主,心下又想道:“民心尚未忘齐。”又过了些时,闻得即墨易将,选举得人,即、莒二州齐军建立犄角,又想道:“齐尚未可图。”因下令:将围困即、莒二州的兵将撤回十里,不限时日,缓缓图之。又下令:必待二城兵将窥探临淄,方许对敌。百姓出城樵采,听其往之,不许擒拿。民有饥饿者,可给米粮以为食也,有寒冷者,可给布帛以为衣裳,归燕者,听从其愿。
自乐毅下了此令,许多燕兵皆不知其是甚缘故,因乘间请问道:“元帅仅六月而下齐七十余城,可谓所向无敌,兵行神速。既入临淄,齐王已遁,乃容莒州、即墨两个小邑,为歇肩喘息之地,初还说二小邑做不出甚大事,莫若拖之,待其自下,以示燕仁,不必穷极兵力,伤于残暴。今抚恤加恩亦已三年,而不下如故,且又立新主,又易新将,又完缮城池,修练甲兵,欲与燕相抗,此其意甚不善也。元帅宜乘其才起,急加重兵,方可破碎,奈何传退十里,欲为久守之计?又且容其樵采,给以衣食?由是观之,则是无时破齐也。诸将不解,乞元帅教之。”乐毅道:“为将之道,岂独在于能战?必须上观天意,下察人心,必天意所废,人心所弃,乃能成其战功。若二者之间看不分明,而徒恃兵威,逆而图之,则必不济。齐王残暴异常,天意废之,人心弃之,故予长驱深入,一战成功,不数月而下其七十余城。今王既死,则残暴之罪亦已消矣。至于齐之败亡,实有天数。予仰观天象,见垣星明朗,尚未见亡国之征,故莒州、即墨屡屡去攻,并不能下。此虽若人事差池,实则天心有在,故予缓其攻者,未敢逆天意也。今齐新王又立,新将又易,正彼愤发激励之时,若与争锋,彼志气正盛,恐未即挫。莫若施其仁义,抚慰其民心,使彼踵臂之力无所用之,而终存疑异。此兵家争上流法也。倘彼君臣无坚忍之心,一旦气馁,外应内变,归附于燕。即使始终竭力同心,亦只足保二城,料不能以兵威胜仁义,重有临淄、海岱。吾故以退为进,以不战为杀伐也。倘仁义入于民心,而天意为之挽回,彼时安享全齐,方无虞也。此时若急急以强弩之末犯其新锋,吾未见其利也。诸君不可不察。”众将听了,方拜服道:“元帅深谋远虑,岂甲胄之士所能窥万一也!”自此之后,乃治兵不懈,而抚民必仁义为先,故而齐已下之民安心服燕,即莒州、即墨二州未下之民,时叨其惠,亦不深仇于燕。
田单一个心腹谋士见了深以为忧,乃暗暗来见田单道:“御敌全仗兵将,破敌全靠一腔仇恨激发之气。今齐亡于燕之地,使燕将暴虐,不恤齐民,便好激发齐民之气,以报燕仇。今乐毅虽破齐国,而尤抚恤齐民,寒衣之,饥食之,不啻父母,民正相安而忘其为敌国,安能激发齐民复国之气?况即墨小邑,兵力有限,恐终亦必亡而已。将军不可不思。”
田单道:“此事吾思之久矣,筹之熟矣。大都国之兴亡自有天意,事之成败定生变端。王暴虐,天实亡之,故乐毅一战便能胜齐,今留齐三年不能破莒州、即墨二城,岂二城兵力强于七十余城哉?此盖天意不欲亡齐也,故莒州又立新主。此所以单效即墨,不敢辞也。若虑乐毅施仁义要买民心,难于击破,须知乐毅留齐三年矣,天道且将小变,何况人事乎?故予但尽心人事,以待天心,他非所知也。”
谋士听了,因称赞道:“将军高见出于寻常万万。”方大喜而去。正是:漫道天心不可窥,个中明眼已先知。虽然燕国生机变,终是齐应不绝支。
过了些时,果然天不绝齐,燕国又生出事来。却说燕国有一个大夫名叫做骑劫,生得身长体壮,颇有臂力,最好谈兵剑、布阵、排兵。看见乐毅他一战胜齐,封为昌国君,执掌兵权,十分荣耀,便往往垂涎,恨不得造些谗言,将乐毅退去,让他做了,方才快意。争奈燕昭王与乐毅一心一意,欢如鱼水,纵有谗言,谁敢去说?因心生一计,细想道:“外廷臣子怕王加罪,故不敢进言。若内中太子,是骨肉至亲,无嫌无疑,若肯在前挑拨一言半语,自不知不觉倾心听信。”因又访知太子乐资,为人甚是愚暗,不明道理,可以耸动,满心欢喜,因时时卑词厚礼,殷勤结交。
太子不知其奸,遂倾心相待,往来莫逆。骑劫见太子与他言听计从,好如胶漆,便欲早晚献谗。恰好太子又偶然说起乐毅伐齐之功,不独报了燕王之仇恨,又开辟全齐地土,以扩燕基,实古所无也。骑劫因乘机说道:“乐毅受燕大王黄金台之宠,借四国诸侯之力,为燕先王报了深仇,功果奇矣。若说以全齐地土开扩燕基,这却未必。”太子道:“乐毅已下齐七十余城,所未下者不过莒州、即墨二城。况二城兵马围攻,旦夕必下,若全下了,则齐亡矣。这些土地,不扩燕基,却将谁属?”骑劫笑道:“乐毅若有心以齐地扩燕,则扩之久矣,何待今日?”
太子惊问道:“此何说也?”骑劫道:“殿下明见万里,此小事有甚难知?乐毅能于齐王未死之前仅六月即下齐七十余城,取之如拾芥。今齐王已死,宗社已倾,所未拔者只莒州、即墨二城。乐毅苟真心欲破之,不过旦暮事耳,何延挨至今三年,容其立新王、易新将,而反退兵不攻,此其心可知也:一者欲以恩结齐民,留以为异日自立为齐王之地;一者留此未了之局,以便久擅兵权;一者因燕大王宠礼甚厚,不便易心,假此延挨,只待燕大王或有不讳,他即反转面皮,自立为齐王矣。他的心路人皆知,何燕大王与殿下竟不知,还啧啧称其功、感其德,愚所不解也。”
太子听了,惊讶道:“二城不下,我只道是战争不胜。据大夫说来,乃知有许多委曲在内,甚为有理。若果如此,则父王俱受他的笼络,不可不细细道破,早为之计。”骑劫道:“殿下若言,只宜说是殿下之意,则燕大王便可听信,万万不可指明臣言,以致燕大王动疑。”太子许诺,遂入宫亲见昭王,将骑劫之言细细说了一遍道:“燕国费了无数钱粮,劳了无数兵将,今幸得了齐国,转被他人谋占去,岂能甘心?父王当早日图之,尚可挽回。”
昭王听了,勃然大怒道:“小子,何昧心如此!汝祖受齐王伐辱,宗庙尽倾,宝货俱失。汝父逃避于无终山,几乎一身不能免。时燕国尚属他人,何敢复望齐地?虽赖祖宗之灵,得以复国,然衔冤饮恨,欲诉无门。幸昌国君大展奇才,联合四国诸侯,一战胜齐。又率轻骑,奋不顾身,直捣齐都,逼走王。又调淖齿诛之,又毁齐之宗庙,又迁燕之重器以归于燕,使齐王昔日所肆之恶,一一报之于身,不爽毫厘,使为父的今日得扬眉吐气于诸侯之上,皆昌国君之功也。此其功,虽子孙世世尸祝之,犹不足言报,何得以小人妒忌之心,加于君子,疑彼有自立为齐王之事?毋论昌国君忠诚为国,必不怀此异心,即使昌国君果有此心,以彼所下之齐城,即立彼为齐王,亦未为不可。汝小子何得为此昧心之言!倘闻之于外人,不独使忠臣解体,且视为父何如人?况莒州、即墨二城不即下者,昌国君自有深意,岂乳臭小子所知也。不责汝,汝不知戒。”因命宫人,将太子笞了二十乃已。正是:纵有浮云入杳冥,难遮日白与天青。明王圣主心同此,谮语谗言岂肯听!
骑劫探知太子进言,被昭王责了二十,心甚不安,因想道:“乐毅拥重兵在外,延挨三年,不能下齐二城。此言入耳,就是父母骨肉,也要动疑,怎么燕王反怪太子,真不可解?想还是太子说得不妙。”又想道:“太子说的不妙,被父亲责罚,只恐要怪我误他。必须要再怂恿一能言之士,委婉说明此事,使燕王听了,太子方知我不是误他。”又想道:“郭隗、邹衍、屈景这一班虽然能言,却与乐毅相好,断不肯言。”却央谁好?想了半晌,方想道:“大夫宋玺口舌利便,若他肯言,再无不听之理。”
因来见玺道:“乐毅拥齐,欲自立为王久矣,而燕王不悟,反认为忠良。劫欲进言,因与王疏,王必不听。宋大夫言素为燕王所重,若肯一言,使燕王感悟,早除乐毅,燕国之福也。不识宋大夫肯言否?”宋玺道:“说燕王去乐毅容易,但去了乐毅,要寻一人代乐毅之任就难了。”骑劫道:“拥全齐而临二城,凡将皆可代之,何难之有?宋大夫若肯荐我骑劫,我骑劫情愿以千金为宋大夫寿。”宋玺道:“既骑将军如此说,我即言之。”
因见燕王道:“大王伐齐,还是自伐耶,还是为他人伐耶?”燕王道:“寡人伐齐,盖寡人怨齐、恨齐,而思欲平齐也,怎么说为他人伐?”宋玺道:“既是大王自欲伐齐,费了许多心机,为何今既得齐,转送他人受享?”
燕王道:“所得城邑尽已编管入燕,怎叫做他人受享?”宋玺道:“编入燕者,空名也,实实受享者,乐毅也。大王倡伐齐之名,乐毅享破齐之福,岂非为他人伐耶?”燕王道:“从来伐国,俱系命将,岂独寡人!今日命乐毅,即为乐毅耶?”宋玺道:“命将不过其一时专征伐,功成即当报命,哪有为将既已得其城邑,乃三年不还其主,而竟自拥之以观衅待变之理?乐毅之心,人尽知之,而大王独若不知。此何意也?不过感其复齐之仇恨。若复齐仇而得地归燕国可为功,若复齐仇而得地自据不归燕,则又不算功,要算为罪矣,又何感焉?大王奈何只念其功,不思其罪,窃为大王过矣。”
燕王沉吟半晌,方说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因命置酒,大会群臣。宋玺满心欢喜,以为燕王听其言,方会群臣。不一时,群臣皆集。昭王赐群臣饮了数巡,因叹息说道:“君之所以为君者,赖直臣也。国之所以为国者,赖有贤臣耳。既有贤臣,君国之幸也。奈何不利于奸人,而奸人必欲谗而去之,殊可痛恨也。寡人欲报齐仇,而筑黄金台以求贤,求之数年方得昌国君之贤才。昌国君又训练兵将,几有三十年,方能为寡人报此深仇。仇已报矣,功已在矣,正宜君臣安享荣华,奈何生此一辈忌贤妒能之奸臣如宋玺者,架言昌国君欲自王于齐,撺掇寡人废弃之,令为君臣的一番际遇不得保其终始,其心何险也!使寡人误听之,不独辜负昌国君一片血诚,并寡人三十年求贤之心,俱自弃如流水矣,岂不深可痛恨!据彼巧言,但以昌国君欲王齐为词,若以破齐之功论,昌国君即立为齐王,亦未为不可。”因命左右,即席擒宋玺出而斩首,以正其献谗之罪。群臣欢然,皆呼万岁。正是:谗人只道谗言巧,不料明君耳更聪。为寿千金毫未得,一时性命已成空。
昭王既斩了宋玺,即遣客卿屈景持节并赍诏书,亲至临淄,大拜乐毅为齐王,尽有全齐之地。乐毅接着诏书,开读了,惊慌不知所措。因细问屈景,方知是宋玺进了谗言,乃泣拜于地,死不受命。因具表文,托屈景回奏昭王。
昭王开表一看,只见表文上写着:昌国君、臣乐毅,谨具表奏闻于燕大王陛下。臣闻:为臣有誓死不变之大节,为将无拥兵要挟之功名。臣毅,异国之臣,蒙大王一顾,即立为卿相,委以军国之大任,肝胆托之,腹心待之。凡臣有言,言必听,凡臣有计,计必从,真不啻风云之会,鱼水之欢。臣每誓肝脑涂地,以报高厚之万一。今幸一战胜齐,使大王深仇得报,大耻得雪,虽可少效涓埃,然而臣心未尽也。故留兵徇齐,欲抚有全齐之地,以扩大王之封疆。因思破齐与抚齐不同,破齐可以用威,抚民必须用德。臣德威并用,欲以彰大王之仁义。莒州、即墨二城,至今未下,臣之罪也,即有人言,亦其宜也。即蒙大王知臣有素,不信其言,不加罪戮,臣已感恩无地,奈何复辱明诏,谕立臣为齐王?大王既下诏立臣为齐王,则是大王亦疑臣实有此心矣。若实有此心,则是臣为拥兵要挟之奸人矣,则是臣为变节之匪人矣。臣素奉敬君子,君臣之节凛然,决不自辱以负大王之知。乞大王收回成命,容臣展布腹心于始终,则君臣一日之雅,可垂千秋矣。若必强臣为不义,臣有死而已。不胜惶悚之至。
燕昭王看了乐毅表章,见其抵死不肯受齐王之命,因大喜,谓群臣道:“我就知昌国君不负寡人,今果然矣。如寡人于昌国君,亦可谓无负矣。”只因君臣无负,有分教:父不能保其子,身不能保其死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四回燕不幸丹药亡君齐有谋流言易将
诗曰:君臣相得明如日,无奈君身又逝云。总是天心成败定,故教人事忽纷纭。
又曰:他人为政尚思谗,自听谗言自不难。只道夺他权与柄,谁知失足自江山。
话说燕昭王见乐毅不受齐王之命,一发信任不疑。此时,报仇雪耻俱已遂心,无复他想,遂在宫中快乐,惟恐不寿。遂有一班方士,哄诱他神仙之术,点炼金石丹药,以求长生。正是:家国深仇才得复,又忧性命望丹成。始知人事心难死,烦恼贪嗔日夜生。昭王修炼丹药,且按下不提。
却说乐毅在临淄,见昭王不听宋玺之言,深感知己,誓欲尽灭全齐以报之,日以二城未下为忧,商量攻打。忽一个门客,叫做范平,进而说道:“元帅学贯天人,识穷今古,岂不知地尚不满东南,天且倾于西北,何况人事,安能有尽成之功?元帅一战胜齐,不数月下齐七十余城,功已伟矣,名已成矣。又毁齐宗庙,迁齐重器,燕君之仇已报矣,耻已雪矣。即五霸之烈,至此已无以复加矣!何不飘然长往,使天下想慕,如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,岂不高哉?即不能,亦宜辞归,以享昌国之俸,而全其名节。乃恋此二城三年于兹,仁义不能速施,威武未免少挫,中山之谤亦已再见,虽明主不听,得以保全,然怨已结矣,隙已生矣。设或燕王一旦捐馆,恐不能高拥油幢,常如今日也。纵元帅雄才大略,临时自有变通,窃恐虎其头、蛇其尾,终为美玉之一玷。且天道循环,不能尽如人意。往者,齐王遣匡章乱燕,以为尽有全燕,夫岂料燕大王又能复国?即料燕大王能复国,亦不料燕大王能求元帅奇才,能于三十年后报仇雪耻,尽有其全齐如昔日也。今日元帅已破齐,如昔日齐之破燕矣,又焉知天道独在燕而不在齐乎?”
乐毅道:“此事吾久已知之,故缓二城之攻。但受燕王之恩甚厚,感燕王之知甚深,今二城未下,一旦委去,是勇于保身,怯于亲王,心有不忍,故尚思尽力,不计其他。”范平曰:“此固元帅之忠也。但力有可尽,连下齐城已尽之矣,今留齐三年,而二城如故,似力无可尽矣。力无可尽而必欲强尽之,恐一旦有变而前功尽弃,又智者所不为,以元帅高明而反为之,此遇所不解也。故窃献刍荛,乞元帅察之。”乐毅感其意而深谢之。然以昭王春秋无恙,又念燕纵不能破齐,而齐必无如燕何,下二城之事小,保七十城之事大,故因循未决。
不期昭王因好神仙,吃得方士的金石丹药过多,一旦药性发作,医救不来,遂于周赧王三十六年薨矣。后人有诗惜之道:高筑金台立大名,报仇雪耻尽功成。正宜长享千秋乐,却被金丹误此生。
昭王既崩,太子乐资嗣位,是为惠王。这惠王为人愚暗,性又多疑。一向为太子时,见了乐毅倚着昭王宠幸,全不在太子面上致些殷勤,已不甚欢喜。又因进谗乐毅之过,被昭王笞了二十,一发怀恨在心。今既嗣立,便思量着要算计他,却因乐毅拥兵在外,权位甚重,一时动他不得,又因郭隗等一班老臣,时时称说乐毅之功,理当优待,只得隐忍不发了。乐毅闻知昭王晏驾,不禁大恸,就要辞职还朝,因碍着燕王初立,恐有形迹,只得暂且忍下。
不期田单打听得新燕王即位,不胜欢喜,因告人道:“齐之恢复,其在燕之新王乎?”人人听了,俱不信道:“燕虽易主,兵权仍是乐毅执掌,总是一般。燕新王又不临阵,如何在他身上得能恢复齐邦?”田单微笑道:“非汝等所知。”因悄悄使人到燕都去打听:新王与乐毅厚薄如何?近日所用何人?所行何事?
其人去打听回来复道:“燕新君外面名色虽说厚待乐毅,而其心肠却因旧燕王在日爱护乐毅,把新燕王打了二十下,新燕王十分怀恨,日夜寻乐毅的短处。近日所用的人,俱是一班谄佞,第一要算骑劫。新王做太子的时节,就与他相好,惟言是听。所行的事,也都近于荒淫。”
田单听了,以手加额道:“此天赐齐复国也。”因又使能言之士,悄悄到燕布散流言,只说乐毅拥大兵在齐已久,有心要自立为齐王,抚有全齐之地,只因碍着燕先王为他筑黄金台一番宠幸,又碍着封拜他为昌国君一番恩情,一时转不过面来,故假借莒州、即墨二城,只说未下,故得长拥大兵,以观燕变。今日燕旧王已崩,便不看燕新王在眼里,竟暗暗与莒州、即墨二州联合,叫二城请立他为新齐王,坐临淄号召七十二城,自开一国。莒州、即墨二城兵民今得再生,十分欢喜,只在早晚便要举事。惟恐燕王察知其情,换了他将来攻,则莒州、即墨之民,登时俱成齑粉矣。
流言散开,早有人报知骑劫。骑劫一闻此言,即来见惠王,细细报知道:“臣之前言如何?臣言之时,先大王若肯听信,或是削他之位,或是诫饬他一番,他便自然悔过,不生异心。奈何先大王过于溺爱,执意不信,酿成今日之祸。今又联合莒州、即墨,其志不小。大王若不早图,不独要将已得之全齐拱手送与乐毅,只怕乐毅即得了全齐,又不能忘情于大王之燕地也。”
惠王听了,愕然变色道:“大夫此言从何处得来?”骑劫道:“外面纷纷皆为此言,不独一人,故臣得知。”惠王犹自沉吟,因又着人四下里去探听。探听了来回复,皆是一般言语,惠王方信以为实,遂恨道:“我不料乐毅负恩如此。”这就要传旨,差人去拿来问罪。骑劫忙止住道:“大王差了。乐毅如何容易差人拿得?”惠王道:“若不拿来,如何处他?”骑劫道:“乐毅不是纯臣,况手握重兵,正欲自立为王,若公然去拿他,一时不服,岂不转促他反叛起来,为祸不小?”惠王道:“若虑及此,怎生处他?”骑劫道:“只好下一道诏书,假说念他久历在外,功高劳苦,今遣别将代他归国安享。他奉此道旨,自然要归。待他归到国中,那时大王治他之罪,便可任意,而无他变矣。”
惠王听了大喜道:“大夫所筹甚妙。但国中名将俱被他带去,临淄大任干系不小,却又叫谁去代他?”骑劫道:“不是臣夸口自荐,臣兵书战策自幼习学,布阵排兵从来所好。大王若肯破格用臣,臣到临淄,不出三月,即当踏平莒州、即墨二城,以报大王之知遇,请大王勿疑。”惠王大喜道:“既大夫有此雄才,又肯身任其事,最为美事,何故不用,又用他人?”骑劫谢恩辞出。
惠王到次早设朝,即传旨拜骑劫为上将军,前往临淄,统领大兵,进攻莒州、即墨二城,以代昌国君乐毅之任。昌国君钦召归国,安享爵位,兼辅国政。命才传出,早有太傅郭隗出来奏道:“乐毅之任,无人可代。一着人代,则全齐去矣。”惠王因问道:“乐毅之责任,不过一将足矣。今熊虎满朝,如何无人可代?”郭隗道:“大王新立,春秋方盛,不知求贤之苦,拜将之难,故轻出此言。先大王欲报齐仇,满朝遴选并无一人,故不得已而高筑黄金台,以老臣为死马骨,招致天下贤豪。不知费了多少卑词,行了许多屈礼,虽得了邹衍、剧辛、屈景诸贤,只可以效一得之愚,并不敢当伐齐之大任。最后,方得了乐毅,才同管、晏,学类孙、吴,先大王惬于意,方拜为亚卿,授以国政。乐毅又训练兵马三十年,方能一战破齐,报仇雪耻,而有今日。今大王雄踞七十余城,以为二城易下,转欲代将,不知齐莒州又立新王,即墨又易新将,正欲盛欲兴之时。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。即乐毅竭力经营,臣等尚忧其有失。骑劫何人,敢代其将,一代将而全齐失矣,大王岂可轻举。”
惠王尚未及答,骑劫早在丹墀下大声争辩道:“郭太傅莫太欺人!自古云从龙,风从虎。凡生一圣君,必生一贤臣为之辅佐。伊尹相汤,固贤相也,未闻武王伐纣,尚求伊尹。太公兴周,诚异人也,未闻桓文称霸,还倚太公。乐毅虽才,已为燕先大王小试铅刀之一割矣。今燕大王新立,龙飞虎啸,自有风云,岂可定倚乐毅为长城。如燕必待乐毅才兴,则乐毅未生,燕何以开数百年之基?倘乐毅今朝忽死,则燕不须立国矣!且骑劫堂堂一身,从未曾败辱于人,郭太傅怎知得一代将,则尽失全齐?不是骑劫夸口说,骑劫若掌兵权,视取二城直如拾芥。我观郭太傅为此言,不过党于乐毅,所以为乐毅张扬声价,使乐毅擅兵于外,立为齐王,互相倚畀耳。”
郭隗听了,叹息道:“吾闻国家将兴,必有祯祥;国家将亡,必有妖孽。骑君殆妖孽也。又闻利口必覆邦家,骑君殆利口也。老臣何敢与争?只可惜先大王一片苦心,昌国君数十年辛苦,一旦隳败于庸奴之手,为痛心耳。”
惠王听了不能决,因问众臣道:“二臣之言,孰是孰非?”邹衍出班奏道:“二臣之言,俱各据所知、所见而陈,臣等安能先定其是非?但乐毅才能伐齐,是天下所知所信;而骑劫之才,天下不知不信。不独人人不知不信,即臣亦不知不信,即大王亦不知不信也。以人人不知不信之才,欲以易人所知所信之才,何能服人?大王还须慎之。”惠王遮饰不过,因直说道:“寡人不是以骑劫为才去代乐毅,因见人纷纷传说乐毅联合莒州、即墨,欲自立为王,故寡人遣骑劫代之也。”邹衍道:“乐毅若无自立之心,骑劫代之,是大王自弃乐毅也。乐毅苟有心自立,又联合莒州与即墨,则俨然齐王矣,骑劫又安能代之?骑劫此一往,不过逼走乐毅,交还全齐,断送燕兵耳。关系非小,大王亦当慎之。”
惠王听了,心甚不悦,因而罢朝回到宫中,又使人召骑劫道:“满朝之臣皆不悦于汝,却将奈何?”骑劫道:“郭隗一班人,皆倚着先朝老臣,动不动即以先大王压服大王,说些迂阔旧话。岂知人心不古,变故多端,急急提防尚恐无及,乃坐而待毙,岂为国之道?臣蒙大王擢用,何异先大王之用乐毅。乐毅既能下齐七十余城以报先大王,臣岂无能,孰不能拔二城以报大王?臣今往代乐毅,若乐毅无他,臣代之还朝,听大王区处;倘乐毅擅立为王,不肯轻代,则臣觑便必手刃之,以彰大王之法。”惠王道:“汝既有此忠义之心,寡人也不必理会廷臣。”因暗暗地叫人写了敕书、诏书,命骑劫持节连夜去了。正是:庸君亦有耳,偏不听忠言。一闻奸谗语,如糖拌蜜甜。
到次日,郭隗一班老臣,闻知骑劫已奉旨暗暗往代乐毅之将,皆叹息不已道:“可惜燕王三十年之功劳,一旦尽隳于奸人之手。”也有称病不出的,也有隐遁而去的。燕惠王略不放在心上。正是:庸君亦有心,只护自家短。家国之兴亡,茫茫全不管。
却说骑劫持了燕王之节,连日夜奔到临淄。初还怕乐毅果立为王,不利于己,惊惊恐恐,一路打探,并不闻立王之说,心方放下。及到临淄,见端然是元戎的营寨,便着人传报:“燕使臣有诏书到了。”乐毅闻知,忙排香案,带了一班文武将士,大开辕门,出来迎接,接了进去,拜毕开读。
诏书写的是:燕国惠王,诏谕昌国君乐上将军。今寡人闻:朝廷无不酬之大功,臣子无至心之劳苦。尔昌国君乐上将军,自先大王复国,即抚人民、练兵将,劳苦于国中者,几三十年矣。及先大王报齐之仇,又被坚执锐,亲冒矢石,深入虎穴,劳苦于疆外者,又五六年于兹矣。虽先大王薄有名位之封,昌国君却无并享之实。今不幸先大王已弃甲兵,安忍昌国君仍亲锋镝。寡人嗣承亲统,首念旧人,因命骑劫权代昌国君上将军之任,统摄兵将,续完乐元帅下齐城之功。诏书到日,其速还朝。昌国君畅咏东山,以遂室家之乐;寡人备陈鱼水,以尽君臣之欢。特念君劳,毋辜朕意。此诏。
乐毅读完诏书,既知新王生心,又虑三军有变,转欢然称谢道:“微臣劳苦,乃职份之所当然,乃过蒙圣恩垂念,感激不胜。又劳将军远来,盖予后丑,欣幸无尽。”因命设宴款待。宴毕,乃谓骑劫曰:“将军远来,幸暂息三日,容造册交代。”骑劫见乐毅欣然受命,毫不推辞,只得出就外营住下。
乐毅乃暗暗召范平与众将商议道:“予悔不听范平之言,早谢兵事以明高蹈,致有今日之辱,可谓不幸也。虽然,予之前功既已成矣,今燕齐成败,宛然如天,予之后罪借此诿去,又未为不幸。诸君休为我惋惜。但不知为今之计,将安归乎?诸君教我。”
众将俱愤愤不平道:“元帅为燕伐齐,不数月而下七十余城,其功五霸所未有。功高如此,劳苦如此,天下谁不知之也?而新燕王竟若不知,乃信谗言,竟以一使而代将军之任,轻易若此,何以服得天下之心?实难以消士卒之气。元帅既专阃外之权,末将等唯听将军之令,何不原遵燕先王之前命,而自立为齐王,抚有全齐,以展英雄之志,乃遑遑如穷人无所归!末将实以为耻,乞元帅裁之。”
范平道:“诸将所论者,乃强梁跋扈之所为。元帅所重者忠孝,所尚者礼义,焉肯出此?况新王自逐贤才,已开亡兆,且齐将王孙贾奋忠激励,大有兴机。元帅借此全名,未为不美,但还燕则入牢笼,万万不可。”乐毅听了道:“范平之言,字字我心也。若论保身,自不还燕。若不还燕,则妻子宗族皆在燕,何以相保?”范平道:“元帅不还燕,不独保身,正所以保妻子宗族也。元帅若还燕,先制元帅,后及至亲、妻子,后及宗族,势必然也。元帅若不还燕而适他国,燕虑元帅仇之,应日夜惴惴,叩礼于妻子,奉宗族,犹恐不得元帅之欢心,安敢复生他念?元帅但请放心,可无虑也。”
乐毅听了,大喜道:“范君之言是也。我本赵人,宜归于赵。”因为表辞谢新王道:
昌国君乐毅,拜表复上燕大王陛下。臣闻:君如加臣,非赏则罚;臣效于君,非功则罪。臣蒙先大王拔之异国,位之本朝,授之以兵而不疑,假之以权而不制,故臣得以展布腹心,报齐仇而雪燕耻,以应膺昌国之宠。此者,先大王之恩,亦臣之功有以承其恩也。不幸先大王早弃臣民,微臣尚淹甲胄,虚起钱粮,挫钝兵甲。此微臣之罪也,应受大王之罚。乃大王不即加讨,仅使代将,召臣归国,以享位爵,此皆大王屈罚为赏,以罪为功之洪恩也。然臣细思,还朝未免有愧。念臣赵人,既蒙大王赦却不诛,则功罚可以两忘,仍为赵人足矣。敕印、兵符,俱付代人,臣还赵矣。至于臣子并宗人,留事大王,以效犬马。谨拜表以闻。
表写完,遂将敕印、册籍交付众将,嘱咐还赵三日,方可交与代将,早,恐其追也,遂悄悄竟回赵国而去。后人有诗叹之道:一战平齐七十城,黄金台上铸功名。须臾局变将军去,鼙鼓军中失壮声。
乐毅悄悄还赵不提。却说骑劫次日欲见乐毅,众将回以造册忙,不及相见,心下甚是疑惑,又见众将东一攒,西一攒,纷纷议论,忽想道:“莫非乐毅有甚诡计?”只因这一想,有分教:疑生满腹,鬼载一车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五回代大将骑劫辱燕师拜神师田单振齐气
词曰:不自愧驽骀,苦逞螳螂臂,及到倾危泛驾时,方悔前功弃。
漫言忠信疏,总是谗言利,试上黄金台上看,终被浮云蔽。上调《卜算子》
话说骑劫住在临淄营中,一日不见乐毅之面,恐怕乐毅暗算,甚是惊慌,暗暗叫随行的人役四下去打听。忽有一人打听了,回说道:“小人才看见一位将官,手持一把雪亮的宝刀,悄悄付一个勇士,吩咐他道:‘快磨好了去用,不要黑天黑地误事。’那勇士应诺而去,似乎有行刺之意。”
骑劫听了着惊道:“是了,是了!原来他躲不着见我,却是暗暗使人行刺。他明明杀我,便是抗拒朝廷,罪无所逃;若暗暗刺,他便好胡赖。又幸得我的福大,早早得知,可作准备。”就吩咐众人,将草扎成一人,大小长短与自家一般,又将自己的盔甲衣袍替他穿了。到晚,闭上营门,将草人移到中堂,据案而坐,案上点了明烛,放上一本书,只作夜看兵书之状。四旁却将带来兵士,手持利刃,尽埋伏了,只待一有惊觉,鸣起锣来,便拥出拿人。自却躲在一间土屋内,气也不敢吐一口,暗暗观察动静。谁知守了一夜,风也不吹,草也不动,大家白白熬了一夜。到天明,骑劫犹夸说道:“亏我善用兵法,他知有备,故不敢来了。”因又到大营来见乐毅,催他敕印并册子。众将回说:“还未造完,只在后日准交。”骑劫道:“我要见见乐元帅。”众将道:“乐元帅有令:造册忙,恐相见误了工夫,一发迟了限期,候造完一总相见罢。”
骑劫无奈,只得退还自营,然心下十分忧虑,恐相暗算,因又打发人悄悄探听。忽一人来报道:“小人打听得一将军暗传号令,叫合营将士各备草候用,似乎有用火烧营之意。”骑劫听了,又着惊道:“一人行刺还好提防,倘四周围住放起火来,却将奈何?只好悄悄移出,使他空烧,然后奏知燕王,治他之罪。”
事有凑巧,恰恰这日有许多乡民来营中交草。骑劫看见,益信烧营是真,到了昏黑之际,因又寻了一个空营,悄悄移去躲避,只待有人放火,便好出来拿人。不期又空等了一夜,并无人来放火,只得乘天未亮,又悄悄移回。心中暗想道:“为何不来烧?想是知道被我看破了。”又想道:“他是旧元帅,我是新元帅,这些兵将怎不奉承我,反来算计?想则是敕令尚在他处。他既不烧,且去取了他的敕令来再处。”因又走来,要见乐毅。众将回复道:“册已将造完,并敕印明日准交。今日不必见矣。今日若见,恐反误了明日之事。”骑劫虽然退回,心下一发狐疑道:“乐毅这一连三日,并不见面,定然不怀好意。莫非果然连通了即墨,等即墨兵来袭我,他好里应外合,于中取事?不然为何东推西托,只是不见?一见能误多少工夫,就是造册忙,也不至此。况乐毅诡计甚多,不可不防。”因又着人打听。
原来燕兵与即墨虽是敌国,乐毅欲以仁义抚恤,并不禁其樵采,故田单自散流言之后,便时时差樵采之民,近近远远打听燕信。这日骑劫恰恰看见举止不同,问知是即墨的百姓,便觉以为奇,暗想道:“即墨百姓既已到此,则乐毅与即墨联合显然矣。三日不出,定是叫即墨来算计我。我不早走,性命难保。”就要备马逃回。
随行兵将禀道:“乐元帅前相见时,原说请暂住三日即行交代。今方三日,明日交代,未为失信。前云行刺,昨云烧营,皆系猜疑,并无实迹。即今揣度其联合即墨亦未必然,奈何便先逃走?苦果有变,先逃固是知机,倘逃回无变,岂不惹人笑话!”骑劫道:“有变无变虽不可测,但此身落在他圈套中,吾心甚是惊悸,若不早走,突然被他暗算,要走便迟。”随行兵将又禀道:“才闻元帅传令,明日准交。三日之期,已两日无他,岂其暗算独独在今一日?将军还须主持。若无实据匆匆逃回,何以复命?”骑劫见兵将说得有理,只得又勉强住下。
住便住下,只觉眼热耳跳,胆战心惊,走投无路,慌做一团。先叫人备端正马匹,一有变便好走路。挨得半夜,不见动静,心才略略放下。不期到了五更,燕营众将因新将军要交代,恐要查点,都早起齐集兵马。又恐兵齐马不齐,故各营俱放起号炮,催集人马,一霎时炮声连天。骑劫突然听见,只认做即墨兵来,吓得魂飞天外。喜得衣甲未曾脱,跳起来走到营外,又喜马是备端正的,跨上马,也不顾随行兵将,竟将马加上一鞭,飞也似跑回燕国去了。正是:胸中无武又无文,惟有谗言迎合君。胆小不得将军做,偏偏胆小做将军。
这边骑劫逃去。这边各营将士等到天渐明时节,俱分开队伍,排列戈矛,旌旗耀日,金鼓震天,齐到营前迎请新将军到大营去交敕印、册籍。而新将军已不知逃去许多道路,急得众随行将士没法布摆,只得假意传令说道:“新元帅有令:劳将士少待。新元帅已经择定,今日午时大吉,方入营受印。”因暗暗放了七八匹快马,飞也似去追赶。喜得骑劫身子肥大,跑马不快,只赶了三十里路,就已赶上,忙勒住了他的马头,细说放炮是各营兵将点集,迎请将军到大营去受敕印,非即墨兵马有变。骑劫乍听了,犹恍恍惚惚不信,因问道:“你是哪里得知此信?果是真么?”众人答道:“各营兵将俱已在营前迎请伺候,怎么不真!”骑劫听见是真,方才欢喜。众人催他回马,又甚觉没趣,因吩咐众将不可说是逃走,只说是私行访察地利民情。
急急跑马赶回,已将近午时,合营兵将迎着,便鸣金击鼓,迎入大营。骑劫到了大营,就请乐元帅相见。众将方禀说:“乐元帅自知有罪,已逃归赵国去矣。”骑劫原打算待乐毅交了敕印,就要逼他还燕以逞己功,不期先被他走归赵国,心甚不悦,因吩咐快差人去追赶。众将又禀道:“已逃去三日,恐追赶不及。”骑劫听了,因责怪众将道:“乐元帅既归赵三日,为何不早禀我?”众将道:“乐元帅身虽归赵,敕印尚未付出,谁敢多言!”骑劫道:“他去也罢了,只是造化他了。”一面查点兵将,一面就写表申奏燕王,报知乐毅之事。乐毅辞谢的表章,也一并达上。
燕王只道乐毅的妻子、宗族俱在燕国,昌国的爵禄俱要在燕支给,定然归燕。若归,便好寻些事端处他,不期他竟归赵国。归赵也罢了,转恐怕他怀恨,又借赵国生变,心下甚是有些不安,却倚着骑劫统领大兵,兼有齐国,十分强盛,便还不放在心上。只是乐毅妻子并宗族,便一时不敢动摇。国有贤臣国之遇,不为梁兮即为柱。不知庸主是何心?苦苦思量要除去。
按下惠王算计乐毅不提。却说骑劫自受敕印之后,将乐毅所行政令尽皆改了。乐毅用恩,他却用威;乐毅乐善,他却肆恶;乐毅施仁义,他专尚杀伐。只在营中住得三日,即挑选了三万精兵,自统领着往攻即墨,分兵四面,就将城围了。兵多城小,围了一重,又围一重,竟围了数重。城中樵采之民,一个也不放出,每日在城下摇旗擂鼓,耀武扬威。
田单在城中将城门紧闭,寂然无声,竟像个不知有兵在城下的一般。燕兵若近城,城上矢石如雨,又使人不敢近。燕兵朝夕攻打,费尽精神力气,却不曾讨齐半点便宜。骑劫惟倚着兵将众多,在城下一味攻打,却不能出一个奇计,设一个长谋。田单在城上看见,暗暗欢喜道:“乐元帅去而骑劫来,齐之福也!”但虑燕兵势大,吆天喝地,恐齐人胆怯,因想道:“彼众我寡,寡不可以夺众之气;彼强我弱,弱不可以夺强之气。吾闻古圣人曾以神道设教,以安人心。今城中人民寡薄,何若称神以振其气。”主意定了,便暗暗打点。
忽一日,清晨起来,即四下对人说道:“我昨夜睡到三更时分,忽得一个奇梦,梦见一个金甲神道向我说:‘上帝有命,道齐国桓公之旧德尚在人心,今当复兴。燕国新王之变乱已触天怒,今当即败。汝可尽力为之。’我因再三恳辞道:‘田单愚蒙,不识兵机,如何当得大任?’那金甲神又道:‘汝不消愁得,上帝已遣一神,为汝军师。凡神师所示,战无不胜。’我因问:‘神师何在?’那金甲神用手指一人,对我道:‘这不是!’我用手急急去扯他,忽然惊醒。此梦甚奇,必然有准。这个神师,模样我宛然记得,当往各处去求他。”
正说不了,只见营门前一个小卒,头戴一顶破军帽,身穿一领碎夹袄,脚穿一只绽皮靴,又似痴愚,又似疯癫,远远地跑到田单面前,笑嘻嘻将田单的发须一捋道:“你所见的神师是我么?”说罢,即侧转身要走去。田单看见,忙起身赶上,一把扯住,大声告人道:“此正是我梦中所见之神师也!不可放他走了!”众人听说,因一齐上来围住。那人笑道:“你们怎围得住我?我此来,盖上帝有命,命我助你破燕,我自不去。”众人听了,俱各大喜。田单因替他换了衣冠,请到幕府,置之上座,亲率众人北面事之。神师因吩咐道:“天道幽微,兵机玄妙,俱不可妄泄。以后有令,只好田单一人受命而行,余人不能遍告。”
故田单朝下一令,令行而民悦,则曰:“此神师之令也。”暮下一教,出而事成,则曰:“此神师之教也。”凡属有功于民、有益于人之事,皆归功于神师,故齐国人心皆以为得神师之助。于是,疲困的百姓皆勃勃有精神,单薄的兵将皆赳赳有胆气,全不将燕国的强盛放在心上。
田单看见,甚是欢喜,因想道:“城中兵民如此胆大者,因知有神师相助也。城外燕兵,怎能设个法儿,使他也知我齐国有神师相助,便可夺他之气。”再三算计,忽然有悟道,必须如此行之方妙。
忽一日,田单告百姓道:“神师有令:凡民间朝夕饮食,必须先祭其祖宗。若祭之诚敬,当得祖宗阴力空中相助。”城中人皆深信神师之言,果晨起早餐也祭祖宗,向夕晚餐也祭祖宗。当祭之时,必要奠食洒于庭屋之上,家家如此,遂使庭屋之上饭食遍满。飞鸟见了自然翔舞下食,朝夕二次竟成规矩。
城外燕兵远远望见,哪里知祭祖奠食这些缘故,只见飞鸟早晚二次,准准地翔舞于齐城之上,大惊大异,以为奇怪。因互相传说道:“我前日听得说,齐国得了一个神师下教。我们只道他说鬼话,不信他。今日明见飞鸟朝夕回翔二次,只在城中,城中若不是得了胜气,怎生有此奇事!若这等看起来,则神师下教不是假话。我想神师下助,自是天助。天助齐,我们苦苦攻齐,是逆天了。逆天之人,哪有好的!”彼此传说,使攻城的心都懈了,就是将军有令来督,却也不十分肯出力向前。
田单看见甚是欢喜,因暗想道:“燕兵之心虽懈,而齐民之气被乐毅一向以仁义缚束定了,如何激发得起?”日夕思量,忽然有悟道:“我有计了,必须如此。”因使人四下扬言说道:“昌国君用兵虽精,却为人懦弱,做不得将军,拿着齐人一个也不杀,所以齐人不怕他。攻了即墨三年,何曾取了一尺土去?若是拿着齐民,莫说杀,只将鼻子割去,列在前边攻打城池,齐民看见,岂不吓死?”
有人将此言传与骑劫,骑劫听了,大笑道:“此乐毅所以不能成功。俗话说‘慈不掌兵’,怎么得了敌人全不难为。”因下令军中:“凡是拿着齐人,不许私杀,私杀没人看见,但割去鼻子,列在前面攻打城池,使城内人看见,知我燕兵之威。”燕兵得了将令,果然拿着齐兵尽皆割鼻,使他在前交战。
齐人在城上看见,尽痛恨道:“燕兵怎这等将齐民凌辱,待我们出城去,捉住燕兵,也将他割了鼻子报仇!”人人气愤,皆要出战,又相诫紧紧守护城池,万万不可又被燕人拿去,受他凌辱。正是:将军善用兵,先要激其气。其气若激扬,战之无不利。
田单见齐民痛恨燕兵割鼻,愤怒不平,因又生一计,使人四下扬言道:“齐人祖宗坟茔皆在城外,最怕的是被燕人掘发。乐毅是个庸人,了不知此事,故安然无恙。只恐新来的骑劫本是英雄,定然要搜求到此。倘然搜求到此,将坟墓尽拆了,抛弃尸骸,则齐民都要哭死,哪个还敢与燕对战?”
又有人将此言传与骑劫,骑劫听了又笑道:“两国交争,仇敌也。戮辱其祖宗,则子孙害怕。乐毅亏他为将,怎这样事体俱不知道,还要自夸于人,说是善于用兵。”因又下令,凡即墨四围城外所有坟墓,皆一切掘去,尽将冢中枯骨抛弃于荒郊,令城中人看见,惧怕我燕兵之惨毒,速速来降伏。燕兵得令,便尽行掘起。城中人看见,果拊心大恸道:“燕兵无礼,辱我祖宗,誓必报之。”尽相聚了来见田单道:“燕兵残我人民,戮辱我祖,其仇深矣!某等情愿出城决一死战,必断其首、刳其心,方足快意,就使战败,死也甘心。乞将军慨许。”田单道:“诸君既能奋勇,则破燕有日,姑稍待之,以保万全。”众人方去了。
田单见齐人可用,又暗想道:“齐兵虽然奋勇,燕将防守尚严,一时如何攻得他动?莫若使许其纳降,将他防范之心先懈怠了,便好下手。”因差一个能言之官,乘夜来见骑劫道:“田单有事请禀上大将军。”骑劫道:“即墨孤城破在旦夕,田单之死也只在旦夕,还不早早投降,却何事又来禀我?”差官道:“田将军欲投降将军久矣,但因他是齐王的宗族,恐怕投降了将军,将军不肯重用,故此迟延。今城中食用尽矣,民心离矣,力不能支矣,故差小官来见上将军,情愿投降。只求上将军恕其前罪,仍照旧录用。”
骑劫道:“且问你,乐将军围了三年,你城中不见困乏,怎我才攻得两月,便称食尽,莫非此中有诈?”差官道:“将军有所不知。乐元帅攻齐时,虽说围城,朝夕间却不攻打,得了齐民又不戮,又容齐民出城来樵采,又与田将军文书往来,故此三年不下。今上将军兵临城下,朝夕攻打,使守城兵民日夜不得休息,得了齐民不是杀,即是割去鼻子。樵采之民又不许出城,又不与守将通其往来。即墨小小一城,兵有限,民有限,钱粮有限,如何支持得来?今投降将军,实是真情,望将军勿疑。”
骑劫听了大笑道:“我就说乐毅三年不下即墨者与齐联合也,今果然矣!可惜郭隗这老贼不听见,若听见,不怕他不羞死。”因对差官道:“即墨小小孤城,不知天命,抗拒多时,本当屠戮以示警,今田守将既真心来降,前罪不究,还要奏知燕王,重重录用,便是齐宗却也无碍,但须早定降期,不可迟缓,以免贻罪。去罢!”差官道:“上将军既允其降,通国之福,安敢迟延。容小官归报,定了降期,再来请命。”因拜谢而去。
骑劫大喜,因椎牛沥酒,大享阖营将士,夸张道:“我之用兵比乐毅何如?”阖营兵将皆踊跃称赞道:“上将军用兵,孙吴莫过也!”骑劫大喜,遂日夜为乐,单等齐人来降。正是:将军一味骄,岂识兵家妙。所以丧其身,徒令千古笑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六回骑劫不知兵难免丧身覆国田单出奇计自能破敌兴齐
词曰:奇正尽兵机,虚实为兵用,只要人心有变通,叱咤风云动。
真是用胆倾,诈是机关弄,真诈之门看不明,白把江山送。上调《卜算子》
话说差官归报田单,说骑劫已信投降为真。田单大喜,犹恐差官一人言语,信之不深,因又心生一计,叫人库中取黄金千镒,使城中富民会合了一二十家,暗暗亲到骑劫营中,献与骑劫道:“闻之田守将食尽力竭,已投降于燕王将军麾下,不日就要开城迎接大兵入城。但恐大兵入城时,天威猛烈有如水火,一时触犯遭殃。故小民等备有黄金千镒,献于上将军,少表真诚。上将军垂念小民无知,不谙国事,指挥兵将曲赐保全,则恩同再造,感激不胜。”
骑劫见了,心中暗想道:城中富民已知消息,来求保全,则田单投降之情确然无疑,愈加欢喜,因吩咐富民道:“田单既来投降,则你齐国之民,就是我燕国之民了。便是贫穷百姓,我也不轻杀戮。但恐兵将众多,暗暗抢掳,一时稽查不到,未免遭掠被劫,再拿人正法便迟了,汝等既知事体,早先来求,又献黄金,自是顺民。我怎好辜你来意。”
因将金子收了,各付小令旗一面,兵入城时可插于门上,自无人敢入。百姓领了小旗,皆欢喜拜谢而去。骑劫看见这些光景,以为万分的确,心下暗想道:“田单既慨然来降,我既又慨许其来降,则是投降之约已定,为何我还令兵将围着他的城池攻打他?我既围城攻打,他自要闭城守紧,约降之事岂不反成虚话?今撤去围兵,使他知我大度,降也降得心服。”
算计定了,因遣人扛了两扇大硬牌,分头去撤兵,上写着:燕上将军骑示:齐已约降,围城各营将士,可尽撤还本营,毋违。牌到了不消一个时辰,已将围城的兵马尽皆撤去。
田单在城上看见,一发欢喜,遂悄悄将城上壮士俱叫了下来歇息,却将城中的老幼妇女们换了上城去看守,又差差官送投降日期与骑劫。骑劫见有了日期,信以为真,全不设备。
却说剧辛此时尚在营中。虽乐毅行后,骑劫所作所为一任自心,全不请他议事,然他尚是前辈老臣,体面还在。一向见骑劫围城,蛮攻蛮打,掘墓割鼻,行这些惨刻之事,虽非正道,却还不伤燕兵正事,只得忍耐不言。今见骑劫受田单之降,十分骄傲,全不提防,因暗暗着惊道:“骑劫全不知兵,所行皆堕入计中,这全齐七十余城并燕二十余万大兵,定然要断送在他手中,遗祸燕国不小。倒是昌国君去了,得个干净。我今尚在营中,明日事败,分辩迟了,莫若劝他一番,他必不听,借他不听言,飘然去了,尚可免丧兵之辱。”主意定了,因来见骑劫道:“田单之降,将军以为真乎?假乎?”骑劫道:“小小孤城,食尽力竭,不降何待,自然是真。前日来请降,苦苦哀求,得我允降,他欣欣然以为万幸,又安敢诈?”剧辛道:“田单之降实实是诈,将军不要被他瞒过。”骑劫笑道:“田单到此时计穷力竭,莫说他不敢诈,就他果然是诈,且请问:他战又杀不过,逃又没处走,思想诈我些什么?”
剧辛道:“兵之勇怯,全在兵心。他诈称投降者,指望懈我们的兵心。明明诈,将军若信以为真,全不设备,则乐元帅下齐之功,定要为将军所送矣。”骑劫听了,大怒道:“为将行兵,须要看个时势,论个强弱。若论今日燕、齐之时势、强弱,莫说田单食尽力竭真降于我,即便有诈,即墨一个小小孤城,能有多少兵将?田单一个匹夫,能有多大本领?便能以诈降之计,破我二十万之大兵。我便以误信诈降之故,竟容容易易尽将此全齐地土断送于他?何言之妄也!惜剧君前辈老臣,要存体貌,若使他将妄言,便当以军法从事。且请问剧君:何以知其诈?”
剧辛长叹一声道:“兵家之妙法,虚虚实实,难以尽言,惟知兵者乃知之。将军虽拥雄兵,朝夕攻城,似乎威武过人矣,然实计之,曾与齐兵接一战否?即掘冢割鼻,不过徒耀虚威,以激齐怒,并未损齐一兵,斩齐一将,算来还是燕劳而齐逸,齐力何以得竭?齐城之粮,足食齐兵民久矣。兵民又未加,食又未损,乐元帅围城三年亦已支持,岂将军围城不足三月而食便尽?食不尽,力不竭,忽然而降,所以知其诈也。”
骑劫道:“既是诈,为何又定降期?”剧辛道:“凡降而订期者,偷降也,上有管辖,不得自由,故定一期以便接应。今田单自为守将,要降则降,孰得而禁?乃论朝数夕而定期,此其为诈,又可知也。”骑劫道:“田单当事,还说是诈,难道城中富民以黄金十镒来求保全,也是诈不成?”剧辛道:“田单不降,而虑攻破其城,或遭屠戮,或被抢掳,当险危之际,富民以财求保全则有之。今田单已投降,将军又允其降,自无屠戮、抢掳之事,谁肯轻弃黄金千镒而又买保全?此其诈愈可知矣。将军恬然不知,转罪老臣之多言,恐非为燕王守土保兵也。”
骑劫道:“两敌力均,忽然诈降,则当防也。今燕众齐寡,燕大齐小,燕战尚有余,齐守且不足,降乃齐必然之事,何更疑其有诈?即使有诈,亦不过挨时日,安能诈降而别出奇兵以破我?剧君可无多虑,待我受了田单之降,再往受莒州之降,归国见燕王,剧君方信予之知兵出乐毅之上。剧君请安坐待之。”
剧辛道:“既将军别有玄机,则老朽陈人腐言自不入听,在此也无用,乞放还燕,以待捷音。”骑劫道:“既剧君要行,予不敢强留,但请尊便。”正先锋乐乘亦上前禀道:“田单降已有期,料无争战,末将亦求元帅给假,归国一探嫂、侄。倘未即班师,再来效力。”骑劫亦从。剧辛遂同乐乘,二人一路归国。
骑劫见剧辛去了,因大笑,同众将士说道:“这剧辛还是燕先王筑黄金台求来之贤,谁不道他有才有能,原来尽是虚名,一毫世故人情都不知道。田单来降,明明是真,他却看做有诈,真可笑也。此时说他,他只不信,且待田单降后献捷之时再去羞他,不怕他不羞死。”拿定主意,遂不攻打,不守,单等齐人来投降不提。可怜:也是一片心,也是一双眼,也是一个人,奈何见识浅。
却说剧辛与乐乘忙忙赶归燕国,朝见惠王。惠王问道:“齐二城尚未曾下,正在争战之时,剧君与乐先锋何遽返国?”剧辛奏道:“齐乃桓公之后,原是大国,赖昌国君三十年练兵养民之力,又适遇王骄傲,方能一旦攻下其七十余城。今虽只存二城,然莒州新王初立,又有王孙贾一班俊臣,正在激励之时。即墨又有田单为将,这田单虽非宿将,却智勇兼全,故昌国君与之对垒三年,不能得意,实是一个劲敌。今骑劫代将,毫不知兵,即遍采群言、虚心对之,尚忧有失,乃徒恃兵多,视田单如无人,竟受其诈降,全不设备。老臣恐失大王之事,苦苦谏之,奈他一味骄矜,百般固执,毫不听从,只恐败亡已在旦夕。老臣无法,只得辞归告于大王,乞大王速发大兵,沿途接应,纵不能再有临淄,守得一城,燕之一城也,无令尽失为可惜耳。”
燕王听了,不觉大笑道:“剧君何过虑一至于此!骑劫纵不才,尚领着大兵二十万,岂至便输与田单?田单纵有才能,不过即墨一城,能有多少兵将,岂至便连临淄一带俱复旧主?剧君所虑恐亦太过,又何怪骑劫之不听从也!”剧辛见燕王亦是如此,因叹息道:“日月虽明,不能开瞽目之观;雷霆虽响,不能发聋耳之听。老臣多言矣。”因怏怏辞出。惠王看见,亦不悦而罢。正是:老臣多杞忧,昏王认在目。所以争论时,两心都不服。按下惠王不提。
却说骑劫被剧辛说了一番,虽然不听,过了两月,见齐兵不动、不变,也有些疑心,暗想道:“纳降的日期不远,他城中又不见动静,莫非真真有假?”围城的兵既撤了,不好又叫去围,却只遣两队游兵,早、晚两次绕着城探听一回。
田单看见,知骑劫有些疑心,因又使几个能言之人扮做小民,出城樵采,故意地藏头露尾,与燕兵捉去,来见骑劫。骑劫正要打听城中信息,因吓他道:“你齐国小民,怎敢到我燕营来寻死?快拿去斩了!”众小民因喊叫道:“小的们虽是齐民,今已投降将军老爷,就是将军老爷的燕民了。一家人,求将军老爷饶命!”骑劫道:“你主将投降尚未的确,你们怎知道?”小民道:“田将军投降,俱有告示安慰阖城百姓,人人看见了,怎不的确?”骑劫道:“既是的确,为甚只管迟延?”小民回道:“只因钱粮未曾查清,不便入册,故耽搁了。”骑劫道:“果是真么?”小民道:“若不是真,小的们怎敢出城樵采?”骑劫道:“既是真降,饶你去罢。”百姓去了,骑劫一发信以为实,道:“我就知田单不敢诈降。钱粮不清,造册未完是真。”竟放开怀抱,在军中饮酒作乐,只等田单来降。大将军寻快乐,各营小将军也就各寻快乐,各营兵士也就各寻快乐,竟将战斗之事丢开一边,不去问矣。正是:为将须求为将才,不知才略便生灾。莫言变诈机难识,痛饮军中该不该?
却说田单打探得骑劫堕其计中,满心欢喜道:“眼见得燕军可袭而破也!”因想道:“骑劫受了诈降,全不设备,虽可乘虚袭破,但他有二十万人马,我之精勇不过四五千人。纵使一时攻破他的寨栅,致他大败,却也杀他不尽。倘他收拾残兵,又来攻城,却将奈何?”又想道:“必须设一妙计,做出惊天动地之势,将他吓怕,然后以精锐乘之,使他自相践踏,方可蹂躏他七八。但我人马有限,如何得能惊天动地?”又想道:“若要惊天动地,除非龙虎。鬼神,人还可假托;龙虎,却将何物去充?”又想道:“吾闻牛可与虎斗,牛之力不减于虎。况即墨城中家家以牛驾车,蓄牛甚多,莫若收来,以代龙虎,驱而出其不意,亦可惊人。”但牛之性缓,不便冲锋,又想道:“牛性虽缓,用火烧其尾,则自急而前奔矣。”
胸中成算已熟,因告人道:“神师有令:燕败已定矣。兵将皆登鬼神,须用神兵摄其魂。齐国田姓,刀枪不异犁,须用牛兵成其功。凡城中人家驾车之牛,可尽收来听用。”人见是神师之令,又见说破燕有日,都欢欢喜喜将牛送来。田单查查,共有一千余头了,叫人养在一个大苑之中。又叫人取了许多绛色的缯,细彩织的织练,照牛的大小肥瘦,做成牛衣,衣上却用青黄赤白黑五样颜色,奇奇怪怪,尽作蛟龙虎貌的形状,穿缚牛身上,使人远远望见,只认做龙虎。又取尖枪利剑,紧紧都缚在牛角之上。又将麻茸濯了膏油,寸寸缚在牛尾之上,牛尾一摇,就像巨帚一般拖在尾后。人见了,皆猜猜疑疑不知何故,来问田单,田单只推说是神师之令,连我也不知道,必不说破。又将城垣指了三五十处,叫民各凿一洞,且不凿通。
到了约降的前一日,田单乃杀了许多牛,具了许多酒,将城四门紧紧闭了,命老弱把守。候到日落黄昏之际,因尽召五千精兵到来,乃下令说道:“神师有令:今日乃黄道大吉之辰,天地鬼神皆助齐破燕者。临阵将士,皆在鬼神驱役之中,只宜上前,上前者神助,不宜退后,退后者鬼诛。”令毕,因命五千壮士饱食牛酒。食毕,叫善画人以五色涂其面,尽画作人神鬼怪之形,各执刀斧利器,不许开言,紧紧跟于牛尾之后,叫人将城洞凿通,让两壮士驱一牛出去。驱牛到了城下,便使牛直对燕营,却用火将牛尾上油濯透的麻茸烧将起来。
火一时烧及牛尾,牛负痛难当,便咆哮怒触,直奔燕营。四千壮士,衔枚随其后。又令一千壮士,各持弓弩,两旁射来,防其逃走。一时奔突,真有山崩潮涌之势。怎见得:但见人胆落,马惊嘶。
此时燕营,见早晨田单又来报过,明早出降,今夜尽醉饱安寝,以待明日入城取功。睡到半夜,忽闻驰骋汹涌之声逼近营来,不知何故,尽从梦中惊起。远望见牛尾之炬,上千上万光明照耀,就如白日,忽见一阵龙纹五彩的恶物,如虎一般,奔突而来。又见无数天神鬼怪,跟随其后。仓促中摸不着头脑,连胆都惊破,魂都惊走。那如龙虎的恶物及奔到前面,又头上皆有枪剑,触着便死,撞着就亡,又见天神鬼怪,大刀阔斧杀人。又听得齐营中兵将,擂鼓鸣金,轰雷一般随复赶来。哪里还顾得迎战,谁人还敢上前相持,唯有急急奔逃。争奈人人想走,个个思奔,一时拥挤,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。骑劫正在虎帐中安寝,忽听得人乱马嘶,虽知有变,还只道是田单劫营,不成大害。及披甲出来一看,忽见龙虎成阵,鬼神满营,吓得魂胆俱无,忙跨上一匹马,往营外就逃走,恰恰撞着田单赶到。
田单认得是骑劫,忙拦住道:“骑劫不要走!我田单来投降了。”因乘势一戟,刺死落于马上,化做土泥。正是:大夫何不好,定要做将军。谁料抛骸骨,将军死没坟。
燕兵见骑劫被田单刺死,军中无主,竟相率大败而去。此周赧王三十六年之事。后人有诗道:火牛奇计虽然妙,到底进亏骑劫愚。假使金台不易将,火牛未必便何如!
田单既刺死了骑劫,一时兵威大振,便不肯停留,当夜收兵略歇息歇息,便整顿队伍乘势追杀。燕兵已经大创,又听得主将已亡,纵是英雄为谁出力,哪里还有斗志?就撞着齐兵厮杀,此时齐兵气盛,燕兵气馁,齐兵看那燕兵明白:哪里杀得他过,唯有败走而已。
一路来,乐毅所下之城,虽已臣属于燕,有乐毅施仁之恩,不忍有负。到了此际,旧将军乐毅又已归赵去了,新将军骑劫又已被田单杀了,剧辛虽守过,剧辛又还朝不知消息了,及田单兵到,又出告示,追述齐数百年旧王之恩,一时兵威又赫赫炎炎,哪里还能为燕守节,只得又舍燕归齐。田单复了一城又是一城,不知不觉,又皆复了八九。兵马直抵齐之北界,田单方下令收兵。正是:当年齐送诚然易,今日燕还也不难。虽是燕齐分两样,算来原是一般般。田单只因这一胜,有分教:东方重光,青齐一色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七回田将军法驾迎君燕守将聊城死节
诗曰:当前算得熟通通,过后闲评半是空。事急只思求楚救,归来还说下齐功。
无穷新梦伊方始,多少残棋局未终。试想火牛何烈烈,而今了不见遗踪。
话说田单尽复齐城,成了大功,方收兵回临淄,重立齐家宗庙,扫除宫阙,整理破残,招至齐之旧臣,兴复齐之旧迹。一时洋洋六国之风依然还在,谁不羡田单之大功!正是:为君难保国常宁,只要贤臣能满廷。若有贤臣能效力,国家亡了可重兴。
却说临淄许多旧臣与即墨一城兵将,见田单复了齐国,功劳甚大,又且兵权独揽,赏罚自操,没个终为将军之理,因合辞请于田单道:“齐王今已亡,齐之七十二城已属燕矣,赖将军才略,一旦复之,是今日之齐非昔日之齐也。昔日之齐,齐王之齐;今日之齐,将军之齐也。况将军之齐,同一田宗,仍是齐王之齐。齐之无主,请将军自立为齐王,以王齐国。此合臣民意也,请大王勿辞。”
田单听了,勃然不悦道:“是何言也!新王现在莒州,请敢为此叛言,自取罪戾。田单扫除宫阙者,为迎新王也。诸君既念齐先王,宜速备法驾,前往莒州迎归,以正大位,方见诸君拥戴新王之诚敬。余言慎毋再出诸口。”众文武见田单不忘旧主,出于诚心,因共叹息,称扬:“将军不独才猷盖世,忠义直贯古今,敬服敬服,敢不惟命!”田单大喜,因具表遣众官同至莒州,迎请襄王归临淄复位。
此时,莒州已闻知田单复齐之事,也有喜的,也有忧的。喜的是大破燕兵,全齐尽复,齐国复兴,一时之间旧臣、旧民皆可扬眉吐气,忧的是复齐乃田单之功,恐据有临淄,不复归于故主。满城臣民,纷纷议论。襄王为人又没决断,心下彷徨,甚是不安。欲要下一诏去奖赏他的功劳,加升他的官爵,有人说道:“大王莒州为王,原非田单所立,田单即墨为将,又非大王所命,大王又不曾受他之朝,他又不曾食大王之禄,君臣又不曾会面,一旦下诏,殊属不便。”襄王道:“我在临淄为世子已久,谁不认得?虽先王失国,名分尚存。待我自到临淄去见田单,看田单何说!”又有人说道:“大王去不得。田单今非昔比,拥着一二十万大兵,言若风霜,气成云雨,倘怀异心,不敦臣节,况他亦齐宗,怎生与他分辩?”一时说得襄王心慌意乱,不知所措。
惟大夫王孙贾独进贺道:“恭喜大王!返驾临淄,复主嗣宗庙有日矣。”襄王踌躇道:“大夫何言之易也?寡人亡国遗孽,蒙大夫之苟全于此已为侥幸,何心更望全齐。况今日齐土之复,又俱田单之功,窃思田单守即墨三年,不知费多少心,今火牛袭破燕军,又不知费多少气力,岂不思自承富贵,焉肯让人?莒州一城,寡人尚用为忧,大夫奈何反以还临淄主宗庙为贺?”
王孙贾道:“凡论事先要论人。大王所忧者,乃乱臣贼子之事,岂忠臣义士所为!臣观田单,忠臣也,义士也,定当补社稷、整顿江山交还。大王何须过虑!”襄王道:“大夫何以知将军田单之忠义?”王孙贾道:“燕攻即墨,势若泰山压卵,威如烈火焚岗,设无一片精诚,上通天地,不顾死生,谁敢当此危任?齐之破燕,假威神鬼,借力火牛,设不吐尽一腔心血,算入风雷,谁敢出此奇计?试思如此精诚,如此心血,岂乱臣贼子之所有!臣故知田单之忠义,愿大王勿疑。”襄王听了大喜道:“诚如大夫所奏,则万幸矣。”既退入宫,太史后女此时已立为后,也迎着襄王称说道:“恭喜大王,复有全齐!不日当归临淄,以正大位,妾特预贺。”襄王道:“全齐虽复,非寡人复之,乃田单复之。田单既复,田单自应僭窃,焉肯仍复寡人?寡人不独临淄无望,恐莒州亦难常保。”君王后道:“大王论人事,臣妾不知之。若臣妾自天道观之,则知田单必不僭窃。”襄王道:“天道何如?”君王后道:“臣妾前已言之矣。凡国之兴亡,非小故也,皆有天道存焉。昔齐之亡,非人力亡之,实天厌先王之暴而亡之也。今齐之复,虽人力复之,实天怜齐祀之断,而假手于人力复之也。天既怜齐祀而复之,未有不复其君而复其臣,不复其正支而复其旁支者。大王,齐君也,正支也;田单,齐臣也,旁支也。名分具在,乌容僭窃?大王请安俟之。迎大王之法驾,不日将至也。”
襄王尚未深信。果迟不得数日,田单迎请之表并文武车驾皆至矣,襄王方大喜,自夸道:“寡人内有贤妃,明于天道;外有王孙大夫,明于人事。内外来辅,吾无忧矣。”后人有诗,单赞王孙贾道:不有精诚贯古今,谁人肯向死中寻?千秋明眼于兹看,故识将军忠义心。
又有诗,单赞君王后道:君在微时早识龙,故行权变以相从。此皆深信天之道,岂是人间悦与容。
襄王心定了,因出见文武,择日启行。到了临行,莒州从龙诸臣想起淖齿弑齐王之事,恐怕有祸,尽推推诿诿,不敢上前。惟王孙贾奋然道:“君辱,臣且从死,何况复国之大荣,乃退缩如此!吾实耻之。”因脱去朝服,亲为御车而行,众文武方踊跃而从行。
不日到了临淄,田单亲率文武将士迎请入城。临淄百姓,夹道而观,尽道方重见新王。欢呼之声动地。襄王迎入宫中,直待郊过天地,飨过宗庙,然后临莅朝见。众臣朝毕,先宣田单上殿,赐坐,说道:“齐国已危,今得复安;齐国已亡,今得复存。然当其危亡,非叔父之精诚,谁能任之?非叔父之才勇,虽任之,亦不能破燕复齐。如此细思之,皆叔父之功。叔父之功,上既重立宗庙,下复安辑人民,即敬承宗祀,未为不可。乃念源流,不忘根本,推寡人主齐之嗣,则其纯忠血义可泣鬼神。寡人不肖,何能图报?但念叔父知名始于安平,今即拜叔父为安平君,食邑万户,东至夜邑,西至淄上,卿报其功之万一。国方多事,再拜叔父为相国,以佐寡人之不遐。”田单拜谢辞出。正是:效力不矜臣子义,降封成礼帝王恩。但愁恩义有时失,君负臣辜不忍言。
襄王又召王孙贾上殿,褒美之道:“淖齿乱齐,坐拥蜂虿,流毒甚深,一时荷戈,尽皆袖手。汝文臣,手无寸铁,乃能左袒一呼,招集义士诛之。虽奉贤母之教,而一腔忠勇,千古不磨矣。”其进爵拜为亚卿,其母赠贤德夫人。王孙贾拜谢。
然后,从龙之臣并有功将士,皆一一行赏。又备车驾,迎请君王后入了后宫,又加赠太史后之官。太史后苦辞不受,绝迹不见君王后之面。君王后重父,持礼敬之,倍于常时。齐国一番得失,至此始定。正是:王暴虐须臾事,酿作兴亡三十年。但愿君王行正道,何愁社稷不安全。
再表田单,自受封为安平君,食邑万户,甚是享用。忽一日,在朝文武查点所复齐城,尚有聊城、狄城未下,因奏知襄王。襄王因召田单说道:“全齐赖叔父大功,尽皆克复,惟狄城恃顽,聊城逞强,竟不肯下,却将奈何?”田单道:“狄小,虽垂手可即破,容臣先往破之,再破聊城可也。”襄王听了大喜道:“叔父肯往,自不足平。”田单辞出,因领兵三万,前往攻之。
时有一义士,姓鲁名仲连,为人好义,有气节,又多才智,虽是齐人,常遨游列国,往往为人解纷排难,而一毫不取其利,故诸侯闻其名,多重之,此时,正在齐国。田单闻知,因往拜见。鲁仲连见田单拥重兵,有出兵之意,因问:“田将军既以火牛之妙计,复有全齐,功已成矣,名已立矣,何不安享,保全功名,乃复拥重兵,又将焉往?”田单道:“全齐虽复,尚有狄城作梗,为齐王忧,故单请往下之。”鲁仲连道:“狄城未下,将军倘遣他将往攻,自可一鼓而得。将军将自往,以愚料之,必不能下。”田单听了道:“以三万之众,转不能下狄邑一小城,此何故也?愚所不解。”鲁仲连但笑而不答。
田单心中不服,因不谢而辞出,竟领兵至狄,因围攻之,以为旦暮可得。不期狄城守将紧闭四门,密排矢石,绝不出城。田单挥兵朝夕攻之,至于三月之久,竟不能入。回想鲁仲连之言,方惊讶道:“鲁仲连其神乎?此何故也?”因吩咐众将围城,自却暗暗还齐,复请问于鲁仲连曰:“鲁先生其神乎!何以便知单之不能下狄城也。”鲁仲连笑道:“将军高明,岂不知此?凡战,视心与气也。心能鼓气,则胜;心不能鼓气,则不胜。将军在即墨,虑燕之强,恐士卒之勇,坐则身自织蒉,以分其劳;立则手自扶种,以同其苦。以为上率倡,下谁敢不从乎?当此之际,将军有徇死之心,士卒无偷生之气,故猛勇直前而破燕也。今将军则大不然矣,号称安平君,食邑万户,东有夜邑之奉,西有淄上之养,黄金横带,绣盖笼头,驰骋乎淄、渑之间,则将军有幸生之乐,士卒无敢死之心。此狄城虽小,所以不下也。”田单听了,乃连连点首称谢道:“承先生明教矣。”
因驰马还营,厉气循城,亲立于石矢之间,授桴鼓之,士卒莫敢不奋攻。不三日,而狄人惧,因出城降。正是:三月不能攻,攻破只三日。激发将军心,士卒乃努力。田单既下狄城,归见襄王,又请往攻聊城。襄王大喜,厚加赏赉命往。
却说这聊城守将叫做乐英,就是乐毅之侄。因下聊城之时,聊城守将遁去,剧辛就换了他为守将。后因骑劫代将,乐毅逃归赵国,燕王不悦乐毅,就有人在惠王面前谗谮:“乐毅之侄是乐英,见乐毅失将,无人倚仗,时时怨望。”喜得惠王心虽不悦乐毅,外貌还未露形迹,故未下手。早有人报知乐英,劝他去了。乐英既怕失了兵权,又惧有祸,不敢归于燕王,故因循下了。后田单破了骑劫,乘势欲复齐城。各城见齐势大,尽相率叛燕归齐,独乐英保守聊城,追恨惠王道:“若不代将,安有此失?今燕城尽被齐兵复去,我若也随众归齐,何以见疾风劲草?何以见乐元帅的兵将忠勇,与众不同?因死守城,决不使田单得志。”前番田单乘胜来攻了一遍,见一时难下,恐挫兵威,为他城看样,遂匆匆舍之而去。今见全齐尽复,没个独留聊城属燕之理,只得请襄王之命,又来攻伐。
田单久知乐英是员战将,兵马临城不敢就逼近,因排开阵势,在城下讨战。金鼓擂过三番,方听得城中一声炮响,忽开放两扇城门,拥出一阵人马,约有千余。乐英在前,手持一柄丈三长枪,身骑一匹五花名马,飞到阵前,大声叫道:“田单!你虽是个英雄,却也要知些进退。我乐元帅费二三十年辛苦,才下得你七十余城。不料君听不聪,命骑劫代将,被你一朝复去,也可谓称心满意。就留此聊城一邑,为乐元帅表表功劳心迹也不为过,怎还要来争夺?”田单道:“汝何不明道理?凡为国家,有兴有衰。当时齐衰,七十二城为昌国君取出,今日齐兴,七十二城为我复来,皆天意也。天意既全归齐,岂肯独留此一城为燕有也!”
乐英道:“天意难知,我今且与你赌一赌人力。你领着全齐人马,我不过一城士卒。你若夺得去便算天意,若夺不去,只怕还要算是人力。”田单笑道:“据汝说来,是要战,既来攻城,岂不能战?”因问谁人出马?只见阵中突出一将,叫做毛剥,手持大刀,直奔乐英道:“莫要夸口,且试试我的宝刀。”遂劈头砍来。乐英用枪拨开,随手就刺,二人一上手就斗了三十余合。乐英见斗久,心上大怒,道:“一小将不能诛他,何以破此全齐。”看两马交合之时,因将枪一凝,喝一声:“不要走!”早已直刺入毛剥咽喉之所。
田单看见,吃了一惊,正欲命将,而阵中早出一将,叫做皮开,手持一把绽金大斧,飞马大叫道:“乐英逆贼!快将头来,待我砍了,与毛将军报仇。”乐英看见,也不答话,竟挺枪接住厮杀,又斗了二十余合。原来乐英膂力最大,枪法甚精,平常与人厮杀,只松松用六七分本事,任你勇将,已是对手。只等来将杀到手足方懈时,他方奋勇一刺,百发百中。皮开不防,忽喝一声,又早被乐英刺死。
田单见乐英一连刺死二将,知其骁勇,非等闲可敌,因坐令出一员少年名将,叫做田豹,也是一条长枪,飞马到阵前大叫道:“乐英这贼!怎敢杀我二将!”乐英说道:“你齐将甚多,不杀如何得尽。”田豹道:“你只一个,我也不肯饶你。”说罢,两马齐出,双枪并举,搅做一团,杀在一处,比前大不相同。真个好杀!
但见:人似虎,马如龙。惟人似虎,故不愧人称虎将;因马如龙,方显得马是龙驹。人斗人,你搏我,我噬你,不殊二虎争食;马敌马,彼横冲,此斜突,何异双龙夺宝。这条枪直直刺,飞一道寒光;那条枪轻轻摆,散满眼雪色。紧一枪,松一枪,防前护后,绝不疏虞;正一枪,倒一枪,指东画西,大有窍妙。都是英雄,看不出一些破绽;尽皆豪杰,讨不得半点便宜。直杀得黄尘滚滚,沙场内尚分拆不开;直杀得红日沉沉,阵前上恰战争正争。真个是棋逢敌手难藏拙,将遇良材好用工。
乐英、田豹果是一对战将,直斗到百合以外竟不分胜败。两军见天色晚了,方两下鸣金各归营。乐英收兵入城不提。却说田单归营,见乐英之猛勇,甚是纳闷。田豹道:“乐英纵勇,不过一人,只好敌住小将,却不能分身他顾。明日交战,待小将用精神紧紧缠住他不放。元帅却伏兵两旁,乘势抢入城去,何愁不破。”田单甚喜,因打点伏兵。
到次日,临城讨战,不料乐英却紧闭城门不出,只用弓弩炮石紧紧守住。田单攻打了一日,全没巴头。到次日分开兵马,四面围攻。乐英也四面紧守,只是不出。一连围了月余,并不能讨半点便宜。田单急得怒气冲天,因下令四面驾起云梯,逼近城下,朝夕狠攻。乐英探知田单在东门督战,他却悄悄开了西门,突然飞马而出,将攻城将官刺死,军士将云梯烧毁。田单闻知,急急命田豹赶到那西城,他又突出北门斩将,只杀得齐兵个个心寒,人人胆怯,谁敢十分逼迫!
田单百计攻打,乐英却百计保守,攻打了岁余,只不能下。田单兵马已消折许多,钱粮又虚耗无数,恐齐王见罪,心上慌了,因想:狄城不下,亏鲁仲连点醒方才下了,莫非聊城也有原因?又暗暗来见鲁仲连求计。鲁仲连道:“乐英乃乐毅之侄,受乐毅之教,多能善战,为人又有气节,今被人谗不敢归燕,若要投齐又恐非义,故保全聊城以偷生。将军之意,若以威武加之,断不肯屈,莫若待我为书一封,投入城中,以义说之,彼必自解。”田单大喜,因求鲁仲连一封书回去,缚在箭上,射入城中。
乐英得书,拆开一看,又只看上面写的都是劝他弃燕归齐的言语。再三而读,因叹息道:“吾闻丈夫处世,得其生,不得其死。吾今日踞城祸民,不仁;明日战败身死,非勇;降齐窃禄,不忠,归燕受谗,不智,不如一死。”因大泣三日而自杀。只因这一死,有分教:将军得志,义士成名。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八回燕惠王尽失齐城方悔祸望诸君不忘燕旧永留名
词曰:君德原明,一听谗言,糊涂不了。今番欲除,百战英雄,付之宵小。一时任性殊快意,满盘失算方懊恼。愿君王洗眼辨贤愚,江山保。
圣臣心,终悄悄;贤臣行,必矫矫。一在是,参商绝非酉卯。在国但知尽臣节,去邦犹自思君好。每登临,凭吊望诸君,千秋少。上调《满江红》
却说聊城守将乐英得了鲁仲连之书,大泣三日而自杀。田单遂得了聊城,成了他恢复全齐之大功,归齐自享安平之乐,已表过不提。
单说燕惠王,自骑劫败后,逃窜的燕兵纷纷地逃归。有人报知燕王,燕王初犹不信,后来见报日多,知道是真,方惊骇道:“骑劫何等夸口知兵,怎就一败至此!”急得在宫中只是跌脚。再细细想起郭隗、剧辛之言,比设蓍灼龟还灵验三分,因不胜怨恨道:“乐毅破齐之功已成矣,已下其七十余城矣。莒州、即墨惟有二城,莫说三年不下,便再守三年、再守十年又何妨?也只可恨我一时不明,听了骑劫狂言,将乐毅逼出。今不但莒州、即墨不可得,转将已得城池渐皆失却,岂不可惜!”欲要叫骑劫来问他、处他,无奈他身已死了。他身死何足惜,累得国家受祸不小。因恨骑劫,遂传旨将骑劫一家都抄斩了。
又急急叫人去打听,看七十二城失了多少,还存多少,好遣兵去守护。众人打听了,回来复道:“七十二城又俱已复去久矣。惟聊城乃是乐元帅侄儿乐英所守,与齐大战数场,杀得齐兵倒退,不得近城。欲要告急大王,因大王怀恨乐元帅,他是乐元帅的侄儿,又畏罪不敢一告,只得独力苦守。齐将田单无计可施,只得央鲁仲连写书来劝他降齐。他要降齐,恐辱没了他乐元帅声名,欲归燕,又恐大王恨他不纳,因大哭了三日,自杀而死。自乐英自杀后,齐兵得志,只怕还要杀过界来,夺取燕邦。大王须要做准备。”
惠王听了,方慌了手脚,道:“事至如此,却将奈何?”欲召朝臣商议,而满朝臣子无一人能知国事,欲要召郭隗、剧辛来计较,又因为听信骑劫之言,一向疏斥在外,要见他又无颜面。然事到此时,千思万想,并无别路,只得使重臣召他二人入朝。
郭隗与剧辛虽被惠王疏斥,未免怏怏,今既来召,又不敢违逆,只得勉强来见道:“骑劫代将之事如何了?”燕王满面羞惭道:“寡人愚昧,不听二卿良言,误用骑劫,果失大事,今悔已无及。这且慢论。但闻得齐兵乘胜,不以复齐为幸,又欲加兵于燕,以报王之仇。寡人闻知,甚是惊慌。即便传言不实,然新败之后,不可不防。故求教二卿,或是还该选将,或是还该求贤?求二卿念先王之好,不以愚昧介怀,指示一二,寡人当一一听从。”
郭隗道:“齐新复国,抚有旧疆,意亦足矣,未必更生他想。所传加兵于燕者,虚声也。只消拜乐乘为将军,谨守燕境,可保无他,此不足虑也。但臣还有一虑。”
惠王道:“贤卿舍齐之外,更有何虑?”郭隗道:“齐虽与燕称为敌国,然燕之下齐,实报燕先王之仇也。既报其仇,原不当尽有其国。今齐国既复,则天理人情俱已平矣,是故不为深虑。今燕与赵唇齿也,宜礼尚往来,相与保守。臣近闻:赵王怒大王以破齐骄矜,往往失礼,每每一意图燕。今昌国君被废失城,礼宜还朝,又不还朝而归赵。不还朝,则本朝疏也;归赵,则赵亲也。昌国君归赵之后,大王竟不复存问;妻子在燕,大王又无所加礼,此皆生衅之端也。若昌国君有罪于燕则可也,况昌国君于燕,但闻其一战下齐,但闻其六月而下齐七十二城,但闻先大王立其为齐王,而昌国君誓死辞而不受,未见其自立为王也。即莒州、即墨二城之未下,亦不过仅支朝夕,以待其数,虽不下犹下也,何尝敢以一失相加遗?由此观之,则是昌国君于燕,实有功而无罪也。大王不知是何主见,乃进骑劫而退昌国君。进骑劫者,以骑劫为能也。使骑劫果有寸长,能一战而成下二城之功,则昌国君自愧无能而远避矣。乃骑劫一败涂地,不独不能下二城,并七十余城俱失去,何以服昌国君之心?大王方才说,或是要求贤,此虽非大王真心,即便大王果真心求贤,天下见大王待前贤如此之薄,又谁肯复出而倾肝胆于大王哉?”
惠王听了,赧然不答,低徊半晌,方说道:“寡人已知过矣。但为今之计,却将奈何?”剧辛因说道:“臣闻人惟求旧。大王既已知过,可修书一封,备述其从前之误,细陈今悔过之私,使人往赵致于昌国君,求其归国,以全旧好。倘肯归国,燕虽小,无虑不安;即怀恨不肯归国,而稍申情礼,亦可消其郁郁不平之气,而无他患也。”惠王深以为然,因命人修书往赵国迎请乐毅。正是:明珠在掌不知贵,失却重于天下求。只恐水流归大海,等闲安肯复回头!
惠王修书,差人往赵迎请乐毅,且按下不提。
却说乐毅自骑劫来代将之后,归到赵。因在燕为官,功名显达,今一旦被弃归赵,不敢私自回里隐居,只得报名来朝见。赵王大喜,因赐坐道:“昌国君本是赵国人,乃于燕国立功名,使寡人无颜,往往因以为恨。今幸燕之子孙无享国之福,失礼于乐君,使乐君重动故国之思,来见寡人,寡人何幸也!”
乐毅逊谢道:“微臣蒙大王长养之恩而不知报,乃流落他邦,为人犬马。今遭弃逐,始恋首丘,背主之罪,何可胜言!乃蒙大王不加显戮,反温谕有加,真天地之洪恩,父母之至爱,感激之下,不知有顶踵矣。”赵王道:“乐君之去赵,非乐君之弃寡人,是寡人不知乐君也。今寡人既有悟而知乐君矣,乐君又不弃寡人而归赵矣,此后君知臣,臣知君,幸为留意。”乐毅道:“大王之言,已得微臣之心,敢不效力!”赵王道:“燕以昌其大国,故封乐君昌国。赵之望诸,是乐君旧地,即加君望诸之号,聊以明寡人之望。君其勿辞。”乐毅再三苦辞,辞之不得,方再拜而受命。正是:投燕有效方昌国,归赵无功也望诸。一自武侯声价美,遂致千古重茅庐。
乐毅在赵过了些时,忽赵王召乐毅说道:“赵与燕,邻国也,地相接,声气相通。我以礼往,彼当以礼来,奈何聘问之仪往往轻慢,寡人深以为恨,欲兴兵伐之,不知乐君以为何如?”
乐毅听了,忙将冠簪除下,泣拜于地道:“臣乐毅死罪,死罪!”赵王急令内侍扶起道:“将军请冠,有何隐情,不妨告朕。”乐毅正色说道:“臣闻忠良之臣,不以生死易其心,礼义之士,不以去来改其节。臣昔日事燕昭王也,犹今日之事大王也。臣今日既事大王,则凡关乎大王者,犹之大王也。即使臣得罪大王而逃亡于他国,亦必不敢谋大王之仆肄,况敢谋大王之子孙乎?臣昔事燕昭王,而今逃归大王,又焉敢不念前恩而负心谋燕乎?臣所以请死而乞大王原谅之。”
赵王听了,叹息道:“原来乐君忠不忘于故主如此,可敬也。寡人实欲伐燕,今为乐君,只得罢了。”
乐毅因再三拜谢而出。又过些时,忽闻骑劫兵败,田单复了齐城,不胜痛惜道:“可惜燕先王三十年经营,一旦败于庸奴之手。此虽天命,系之人事,殊可痛心。”正抱怅间,忽燕使来,奉上惠王书,申达迎请归国之意。乐毅看了,暗想道:“人之一身,有所重,亦有所轻。昔日在燕,能一战胜齐,六月下齐七十余城,故重也。今若复往,岂能复一战胜齐,岂能复下齐七十余城?若不能,则未免轻矣。莫若居赵,吾虽不图于燕,王惧吾图燕,朝夕提防,虽轻犹重也。”
主意定了,因复书上谢燕王。其辞道:旧昌国君、亚卿、臣乐毅,谨复书于燕大王足下:臣不佞,不能奉承王命,以顺左右之心,恐伤先王之明,有害足下之义,故遁逃走赵。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,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,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,故敢以书对。臣闻: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,其功多者赏之,其能当者处之。故察能而授官者,成功之君也;论行而结交者,立名之士也。臣窃观先王之举也,见有高世主之心,故假节于魏,以身得察于燕。先王过举,侧之宾客之中,立之群臣之上,不谋父兄,以为亚卿。臣窃不自知,自以为奉令承教,可幸无罪,故受令而不辞。先王命之曰:“我有积怨,深怒于齐,不量轻弱,而欲以齐为事。”臣曰:“夫齐,霸国之余业而最胜之遗事也。练于甲兵,习于战攻。王若欲伐之,必与天下图之。与天下图之,莫若结于赵。且又淮北、宋地,楚魏之所欲也,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,齐可大破也。”先王以为然,具符节南使臣于赵。顾反命,起兵击齐。以天之道,先王之灵,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。济上之军受命击齐,大败齐人,轻卒锐兵,长驱至国。齐王遁而走莒,仅以身免;珠玉、财宝、车甲、珍器,尽收入于燕。齐器设于宁台,大吕陈于元英,故鼎反乎室,蓟丘植于汶篁。自五霸以来,功未有及先王者也。先王以为慊于志,故裂地而封之,使得比小国诸侯。臣窃不自知,自以为受命承教,可幸无罪,是以受命不辞。臣闻:贤圣之君,功立而不废,故著于《春秋》;早知之士,名成而不毁,故称于后世。若先王之报怨雪耻,夷万乘之疆国,收入百岁之蓄积,及至异群臣之日,余教未衰,执政任事之臣,修法令,慎庶孽,施及乎萌隶,皆可以教后世。臣闻之,善作者不必善成,善始者不必善终。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,而吴王远迹至郢;夫差弗是也,赐之鸱夷而浮之江。吴王不悟先论之可以立功,故沉子胥而不悔;子胥不早见王之不同量,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。夫免身立功,以明先王之迹,臣之上计也。罹毁辱之诽谤,堕先王之名,臣之所大恐也。临不测之罪,以幸为利,义之所不敢出也。臣闻:古之君子,交绝不出恶声。忠臣去国,不其名。臣虽不佞,数奉教于君子矣。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,不察疏远之行,故敢献书以闻,惟君王之留意焉。
乐毅写完了书,封付来使持归,报之惠王。惠王得书,细细看后,甚是踌躇,不胜懊悔,心中暗想道:“迎请不归,也还可矣。倘久留赵国,为赵所拜,又谋燕国,却将奈何?”因又请了郭隗、剧辛二人来商议。
郭隗道:“昌国君则在赵,而昌国君之妻子,则不在赵而在燕。大王厚其在燕者,则在赵者感大王之惠,犹在燕也。今在燕者不加存恤,而在赵者安肯舍赵而复归燕哉!”剧辛道:“人之爱妻子甚于爱身。今乐毅妻子在燕,厚之必喜,薄之必怒。郭君之言是也。大王不可不听。”
惠王听了,细细想了,乃感悟道:“二卿之论,甚为有理。”乃下诏自责道:燕王诏曰:昌国君忠勤先帝,一战下齐,功齐千古。寡人不肖,不知敬礼,已失尊贤报德,又误听骑劫谗言,使之代将,致其仓忙去赵,爵禄虚悬。每一思之,悔恨何及,言念旧勋,寝食不安。昨遣使迎请,又不得受驾,致使大功莫报,惭负不胜。窃思朝廷禄位,不报其身,则报其后。今幸妻子在燕,其妻和氏,着封昌国一品夫人;其子乐闲,着亦封昌国君之职,禄米岁给照常。将军乐乘,加拜大将军,以代昌国君执掌兵权之任;其余乐姓宗族,有可用者,并贵重之,以彰寡人之过,以志寡人之悔。诏众通知。
燕国臣民,因见乐毅有功遭谗而去,皆愤愤不平。今见复加爵禄于其妻子,方才欢喜。过了年余,和氏并乐闲感惠王相待之厚,因为书使人通知于乐毅,乐毅方才大喜,因劝赵王与燕王通好。赵王欣然从之,遂命乐毅到燕说命。乐毅这番至燕,不比旧臣,朝见惠王,惠王赐坐、赐宴,大加优待,又深自谢其听谗之罪,又留乐毅在燕住了半年,使其夫妻完聚,父子团圆,然后许其归赵复命,以合二国之好。
此时齐国窥燕虚弱,使人正打听谋燕,因见乐毅复到燕国,以通燕、赵之好,遂而不敢。有人报知燕王,燕王因此愈敬乐毅。自是之后,乐毅往来,燕、赵如一家,方显其才能开国,忠能格主,智能全身,为后七国之人物。后人有诗赞之道:燕山日月似穿梭,易水浮云朝暮过。虽然黄金台已朽,将军名姓未曾磨。
又有诗叹之道:金台高筑为求贤,求到成功三十年。破败将来无几日,儿孙不肖实可怜。
又有诗颂之道:苏张之言虽然利,反复多端不足听。何似黄金台上草,千秋不改只青青。
又有诗总结燕齐之案道:燕国成活之哙丧,齐拜骄矜王休。古今成败皆如此,只望君王圣德修。